“将軍的電報,又催你回去了。”埃爾維斯将電報紙塞到林安手裡,目光落在她臉上。他口中的“将軍”,别無他人,正是魏德邁。
林安接過來掃過一眼,随意地丢還給他,“這張我看過了,拿去燒了吧。”
上清宮的殘陽如血,夕陽的光把她坐在門檻上的身影拖出了長長的影子,映進身後的大殿裡。
山下是少有的寂靜,那是肉搏戰鬥的信号。
大殿裡有一堆篝火,是參謀處正在焚燒重要文件,那火焰的光芒比夕陽更亮。
埃爾維斯唔了一聲,和她一起并肩坐在門檻上,看向北邙山下。金黃的麥浪還像一周前一樣,在風中輕輕搖擺着。
“好可惜啊。”林安看着山下的麥浪。已經到了收割的季節,正經曆了青黃不接、一整年大旱的河南,正是應該搶收的時候。可是這片洛陽城下的麥子,就在一天天的戰鬥背景聲中,低垂着,熟過了頭。
她又看向千年古城洛陽,城市的輪廓清晰可見。
偶爾維修城牆敲敲打打的聲音,穿越了山下刀刀見血、刺刀相搏的聲音,傳到這山頂的上清宮來。
“陳納德将軍之前通報,”埃爾維斯用英語說道,鼻子裡重重噴出一股氣,“空軍偵察顯示,第一軍并非潰散,而是在成建制撤退。那個姓胡的,真是個混蛋。”
他轉頭盯着林安,“但是,這也說明,我們真的該走了!”
林安撇撇嘴,聳聳肩,沒有接話。
“我要求離開,并不是因為戰局危險,或者怕死。而是再留在這裡,已經沒有意義。”埃爾維斯說,“第一軍既然放棄靈寶,那麼洛陽的失陷隻是時間問題。我們的觀察任務也已經完成了,為什麼不走呢?”
林安挑了挑眉毛,點了點頭,“那麼你的觀察結果是什麼呢?”
埃爾維斯看了一眼大殿裡匆匆忙忙走來走去焚燒文件的參謀,“不堪一擊。”
林安瞟了他一眼。
埃爾維斯聳了聳肩,“中國軍人的戰鬥精神,當然是值得肯定的。”
“但是你覺得那沒用。”林安看着他說。
“沒用。”埃爾維斯點點頭,他扯了扯領口,傾吐道:“僅有的迫擊炮不能集中使用,士兵戰術素養差,炮擊之後不能及時前進。沖鋒時,不是一哄而上,就是一哄而散,不會分散前進,班排之間也沒有小組戰術。”
“這都不談,關鍵是火力差得可憐。按駐印軍的配置,每個班就要配置一台輕機槍,每個排一個重機槍和迫擊炮,但是在這裡到團一級才有重機槍和迫擊炮。”
他站起來指着遼闊的平原,“這裡多麼适合裝甲部隊突擊啊!可是我們卻隻能靠單發步槍組織陣地。”
他轉過身看向林安,“這種情況下,再強烈的戰鬥意志又有什麼意義呢?無非是白白送死而已。我們的觀察也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不能配置齊火力,進行徹底的整編訓練,這些人無非是一些拿着槍的平民而已。”
他看了一眼路過的參謀,說,“就是他們,也并沒有好到哪裡去。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水平都達不到。”
林安仰望着他被夕陽描出血紅色的高大身影,他高高的眉骨和鼻梁隐藏在陰影裡。
“一個多麼傲慢的白人啊。”她說。
“你受不了了嗎?”埃爾維斯盯着她。
他們之間的信任,已經足夠他理解這是一個她常開的種族主義笑話。
林安站了起來,與他對視着,這時候,他才發現她眼睛裡有眼淚。
一瞬間的慌亂之後,埃爾維斯的下巴擡得更高了,他沒有道歉,隻是看着她。
他相信林安是一個堅強的女人。
從華盛頓到列多,從他在TIMES上讀到她的文章的時候,他就覺得她不會是一個純粹的敏感多思的女孩,否則,她不會做出決絕的洩密決斷,更不會埋首于肮髒的貪腐調查之中。她是一個有着堅強意志,能夠理解這個世界複雜性的……官僚。
林安看着他,看着他,她的淚意漸漸消去,變成一段鼻涕。
她吸了吸鼻子,音色正常,“你說的沒錯。”
埃爾維斯松了一口氣。
林安忽然笑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有一點我要糾正你”。
她說,“在時代的代差、農業國和工業國的戰鬥之中,當然是避免不了有騎兵向坦克沖鋒的情形的,無論是在一百年前中國的僧格林沁,和幾年前的波蘭。我們不必去評判道德上這是否是一種優越的行為,又或者它是否是一場必敗的戰争。意識決定物質似乎是在說夢話,但是正是這種意志,使得敵人會考慮入侵是否是值得的——一個反抗的人,并不僅僅代表着敵人的成本是1,更代表着他的收益會是-1,這不是精神勝利,而是博弈論101.”
“因此,我要說,用刺刀去面對機槍,在戰役層面,的确是無意義的。但是在戰争,甚至于,整個地球的層面,它有意義,而且不僅是精神上的意義,更是物質層面的意義。”
一段焦急吵嚷的聲音從步道上傳來,是一群士兵擡着一個擔架往山上來。
埃爾維斯愣住了,他的眼神從她的眼睛看到她的領章,緊緊地抿了抿嘴,輕聲說,“對不起。不過,什麼是博弈論?我怎麼沒聽說過?”
“參謀長!老王!”他的聲音被一陣更急促更響亮的呼喚聲蓋過,楊副軍長幾乎是風一樣從大殿裡沖了出來,扶到剛剛到達殿門口的擔架前,單膝跪地,幾乎是趴到了傷員身上。
血淅淅瀝瀝從擔架上流到地上,王宇振參謀長的肚子上纏着一圈又一圈的紗布,已經浸得通紅,他粘着塵土和黑灰的右手痛苦地捂着肚子,對楊副軍長用盡力氣,輕輕點了一下頭。
不知是出于痛苦還是焦急,他緊緊皺着眉頭,“軍長呢?”
“我在這兒!”武庭麟三步并作兩步趴到了擔架邊,“老王,怎麼樣?哪裡受傷了?”
王參謀長喉嚨裡嗬嗬作響,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武庭麟緊緊抓着他空出來的一隻手,大喊道,“軍醫呢!快叫軍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