訊房一時鴉雀無聲,隻有闵碧詩偶爾發出喘息聲,也是出的多,進的少。
赫連襲瞧了一陣,見他們沒動靜,于是說:“方才見李主簿拿着烙鐵,可是要上刑?”
他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嗐,又不是大事,犯人嘴嚴,不吃點苦頭不會交代,本官都知道,李主簿隻管按大理寺的規矩來,人給我留口氣就成。”
李雲祁垂手站着,還是不動。
赫連襲喜怒形于色,眼下耐心瀕臨極點,煩躁地說:“李主簿請罷!”
若李雲祁還是愣着不動,那便是做表面功夫,背地裡指不定用了多少腌臜法子逼犯人招供,如此一來,更落人口實。
李雲祁思量片刻,隻得硬着頭皮拿起烙鐵再次走向闵碧詩。
“李主簿。”赫連襲提醒道,“烙鐵涼了。”
李雲祁腳步一頓,隻得咬牙又将烙鐵投入炭火盆,斑駁鑄鐵在黑灰中燒得通紅。
闵碧詩腦中混沌一片,有人策馬歌唱“失我祁連山……”,有人大喝“今日午時東市監斬”,又有人喊着“阿鄉!快跑……”
交織的聲音充斥在他耳邊,仿佛被重重惡鬼緊緊抓住,要将他拖往地獄。
寒風獵獵,鬼鸮哭叫,鐵勒的長刀刺入血肉,血流漂杵,空氣中四處彌漫着血腥氣和狼糞味。
闵碧詩冷得發抖,身體卻滾燙,一扭頭就看見闵靖背着長槍,高喝道:“青簡!你怎麼還在這?!”
“……大哥,二哥呢?”闵碧詩聲音打顫,“父親呢?!”
闵靖一把将他提上馬,催着馬跑起來,大聲道:“父親和老二在前方迎戰,你快往南去!宛南給你斷後!過了臨滄江就往陸真臘走,有人接你!”
“那你呢?!你們呢!”闵碧詩抖得幾乎握不住缰繩。
“青簡!”闵靖聲音大得震耳,很快又消散在寒風中,“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我們不能跑,要死也得死在雍州百姓前面,但你不一樣!你得活下去!”
闵靖跳下馬,擡手狠抽上馬尾,馬驚了,倏地狂奔起來。
闵碧詩這才感到徹骨的冷意,轉頭大喊:“大哥!我不走!我和你們一起守!”
道旁立刻圍上來一對輕甲黑騎,從四面将闵碧詩包裹起來。
闵靖還在大聲喊着,但聲音剛一出口就被狂風吞沒,消散了。
闵碧詩頭痛欲裂,全身好似在冰火之間炙烤,雙唇嗫嚅着發出微弱的聲音:“……哥!”
李雲祁在他身後聽見這一句,冷不丁吓得一抖。
赫連襲端起茶碗朝桌上重重一扥,喝道:“我要你快些!聽不懂嗎?!”
他這一聲吓得玉樵都渾身一抖。
李雲祁眉頭緊鎖,不再猶豫,按着闵碧詩腦袋朝他肩背燙去。
“刺啦”一聲,刑架上的人立刻掙紮起來,含着籠頭鐵塊的舌頭舒展不開,隻能發出模糊的“嗚嗚”聲,凄厲瘆人。
空氣中很快飄起一股肉糊味混雜着衣料燒焦的味道——李雲祁沒有脫下闵碧詩的囚衣,隔着衣裳就烙燙上去,劣質粗布與焦糊血肉混在一起,隻會讓人更加痛苦。
李雲祁扔掉烙鐵,回身拱手道:“這賊子年紀尚輕,嘴卻嚴實得緊,三省三公到刑部什麼都沒問出,上了刑就暈,要過三五天才能重審,還請赫中丞見諒。”
赫連襲捏捏眉心,頗為頭疼道:“三省無能,三公一群糟老頭,各部屍位素餐不在少數,你們大理寺麼,也好不到哪去。”
這話說得難聽,李雲祁背後起了冷汗。
“三省無能,三公都是糟老頭”這話也就面前這位爺敢當衆說了。
“都走罷。”赫連襲擺擺手,示意玉樵送客。
玉樵立在訊房門口,一副“好走不送”的樣,像極了他的主子。
李雲祁回首恭敬道∶“賊子兇狠,籠頭不能摘,萬望小王爺多加小心。”
赫連襲不耐理他,頭也不曾擡。
李雲祁臉色不好,匆匆出了獄司署大門,低聲問後面跟着的林斯邁:“赫中丞來提闵賊做什麼?”
“下官不知。”林斯邁如實說,沉吟了一陣又道:“前陣子戶部出了那事,或許是城南郊香積寺的案子。”
李雲祁擰眉不語。
“李主簿莫生氣,闵金台無能,丢了雍州十三地,朝廷已派遼東節度使、雲中都護府共抗鐵勒。這一出兵不知要死都少人,赫二公子将火撒在闵碧詩身上,情有可原,難免遷怒其他人。”
李雲祁走得飛快,林斯邁比李雲祁高些,步子寬,追他也不算費勁。
林斯邁說:“李主簿初到京都或許不知,這厮的母親是太後親女兒,當年為安定遼東,遠嫁給庚都王,這麼算來,太後是他的親外祖母。聖人雖不是太後親生子,卻也是他名義上的舅舅。這厮十二歲就來了京都,在這紙醉金迷的西京城養了十年,早就養廢了。”
林斯邁環顧一周,又低聲道:“不過一個傻子,不值得李主簿費神。”
“這厮”說的是赫連襲,“傻子”說的也是赫連襲。
二人心照不宣。
赫連襲方才翻臉快比翻書,确實符合坊間對他的傳聞,這種皇室子弟,能相安無事地過完一輩子,倒也算善終。
李雲祁冷笑一聲,道:“傻子好,傻子有福氣。”
*
訊房内。
玉樵把闵碧詩放下來,剛一松開,人就癱在地上。
赫連襲走到他身旁,伸出靴尖輕踩在他肩頭,看了看他背上的烙印,又看看他臉上的籠頭。
赫連襲今日穿的是常服,腳上登了雙小牛皮革官靴,皮革堅硬,踩在身上并不好受。
“這群傻子,戴着籠頭怎麼招供?”赫連襲低聲斥道,說完一揮手,“玉樵,把他臉上那玩意摘了。”
玉樵戰戰兢兢地,“爺,他咬人呢……”
“就他?”赫連襲拿腳又輕踢了一下,地上的人已經全無反應了,“就他這樣能咬人?”
玉樵還是不大放心,扳過闵碧詩的腦袋一看,輕輕“嘶”了一聲,立刻手腳麻利地給他把籠頭摘了。
“爺。”籠頭“哐啷”一聲砸在地上,玉樵說:“他腦袋後面有個血窟窿,一直淌血。”
赫連襲笑得冷,将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轉了半周,吩咐玉樵:“去讓人備參湯,再找個大夫來,不用知會太常寺,去崇仁坊找問安堂的郎中,緣由不必多講。”
玉樵得了令趕緊出門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