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身後一聲巨響,張明旭拍案而起:“夠了!”
三人俱是一愣,都回頭看他。
闵碧詩半倒在地上,如同審視醜角,冰冷的眼神從張明旭身上轉到赫連襲,又看向張明旭。
“赫連襲,老夫稱你一聲小王爺,是讓你勿忘身份。”
張明旭聲音沙啞低沉,帶着常年身居高位的語調,讓人不寒而栗。
“你這混子,竟胡攪蠻纏到刑部獄司署,當這是什麼地方?”
赫連襲額頭青筋“突突”跳着疼,根本不懼他。
“我胡攪蠻纏?右相,你是老糊塗了,看不見是這闵賊咬我在先?先前這厮就咬過我,本王氣量寬廣,不和他計較。現下這厮戲弄了我,還又咬我一口,我若不讓他吃點教訓,傳出去還不讓人笑話!”
張明旭盯着他,“小王爺,不傳出去,你就不是笑話了嗎?”
這話說得毫無遮掩,驚得獄卒退到門口,不敢去看赫連襲臉色。
蘇葉神色一凜,冷冷看着張明旭。
赫連襲渾不在意,揚手掀翻堂桌,桌上供詞筆墨“嘩啦啦”滾了一地。
“對,本王是笑話,混子,草包!京都早就人盡皆知了,今夜弄死個通敵賣國的死囚犯,應該也說得過去!”
這話一出,張明旭反倒一愣。
沒想這混賬竟順杆爬,更來勁了。
“闵氏全族是聖人下的诏獄。”張明旭撣撣袖子上的墨汁,“小王爺不會不知,聖人不說讓他死,誰敢動他?”
赫連襲眉梢一挑,問:“若聖人要他出獄呢?”
張明旭眉心緊皺,問:“何意?”
赫連襲用下巴輕輕示意,“玉樵,太後的劄子拿出來給張閣老看。”
玉樵摸向自己袖口,将劄子抖落出來,雙手呈上遞到張明旭面前:“張閣老請過目。”
赫連襲側身看了眼闵碧詩,很快移開目光,道:“香積寺鬼宴案牽涉戶部、兵部,死者裡有一個是庫部司員外郎,叫董乘肆的,閣老不會不知他是誰。”
赫連襲走近,手護在面前,與張明旭低聲道:“你說,這兇手是沖着俱颍化來的,還是沖着聖人來的?”
張明旭神色一滞,嘴角的胡須幾不可見地抖了抖,手裡的劄子揉皺了一角。
很快,他就恢複常态,把劄子遞還給赫連襲,扯起一抹笑:“小王爺才進官場,倒像混了幾十年的老手。”
他眼珠渾濁卻閃着肅殺的光,在幽暗燭光下顯得格外懾人。
張明旭拍拍赫連襲髒了的衣角,道:“今日老夫受教了,小王爺回府後還是好好看看傷罷。”說罷起身便走。
赫連襲在後面笑起來,“多謝張閣老關心。”
張明旭一走,訊房裡就剩下赫連襲、玉樵、蘇葉三人。
玉樵看着闵碧詩,問:“爺,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赫連襲瞪他一眼,“拿你二叔拌海菜。”
“啊?”玉樵傻呆呆地站着。
蘇葉在後面一搡他,指指闵碧詩,“先捆了帶人出去。”
看玉樵還沒反應過來,蘇葉忍不住罵道:“這是京都,又不是遼東,去哪拌海菜?!”
說完去拉闵碧詩。
但手剛一碰到闵碧詩,就被他一下打開。
他盯着赫連襲,冷冷道:“誰說我要跟你們走?”
蘇葉剛要張口,赫連襲不耐煩道:“跟他廢什麼話,把嘴塞上,或者直接打暈,先帶回去。”
“是。”
蘇葉直接一記手刃,闵碧詩連聲響都沒來得及發出,隻覺眼前一黑,接着就沒了知覺。
*
這半年來,闵碧詩是很怕睡覺的,也怕黑,尤其是入夜之後悄無聲息的寂靜和漆黑,輕而易舉就能将他拉入那場沒有盡頭的噩夢。
他不敢睡,怕一閉眼就是闵靖的頭顱,闵武恩殘缺不全的身體。
他沒親眼見過闵靖被挂在城樓上的頭,那些都是來京都後,聽審訊的人說的。
這足以吞沒他的理智。
他沒法想象,那個他喊了四年的大哥,竟然以如此慘烈的方式被鐵勒殺害示衆。
震天的厮殺聲讓他牙齒咯咯作響,鮮血淋在他身上,是燙的,猶如油煎。
雍州十萬牙兵死不瞑目,河西十三地百姓都成了陪葬,被鐵勒踏成肉泥。
他恨。
沒有人比他更恨鐵勒。
但現在,全大梁的人都恨闵氏,恨他闵碧詩——這個苟且偷生下來的人。
闵碧詩全身像泡在寒冷刺骨的冰水裡,身體止不住地觳觫。
黑暗裡一雙雙眼睛都在盯着他,他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以往那些委屈、不甘、怨恨全都不見了,隻剩下恐懼,來自靈魂深處的懼怖。
他突然睜開眼睛,從榻上驚坐起來,眼前正對上一雙冷岑岑的眼睛。
是赫連襲。
“醒了?”赫連襲問,他看看外面的天,說:“還不到卯時。”他上下打量着闵碧詩。
這人太瘦了,鎖骨高高聳起呈一字型,肩胛骨突兀地支起。衣裳在他身上都顯得過分寬大,臉瘦削得一隻手就能捧住。
“聽說你在獄裡不怎麼睡覺?”赫連襲拿起桌上一杯水,端到他面前。
“你是真不想活了?要死也行。”赫連襲點點頭,“幫我破了案,生死随你。”
闵碧詩盯着他,遲遲不接過那杯水。
“怎麼?”赫連襲問,“怕我毒死你?”
他笑了一下,“闵碧詩,我弄不懂你,你是想死呢,還是怕死?”
說着就把水杯往他嘴裡怼,“快喝,二爺我沒伺候過人。”
赫連襲手勁大,身量又高出常人許多,光是看着就覺氣勢淩人。
他下手沒個輕重,闵碧詩一口水嗆進肺裡,甩開他的手劇烈咳嗽着。
白瓷盞“叮哐”摔在地上,骨碌碌滾到桌底下。
“還生氣呢。”赫連襲一臉邪氣,“你咬了我兩口,我烙了你一次,二爺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計較,這就算平了。”
闵碧詩眼角都沁着冷,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突然一笑∶“算了?也行。”
那笑轉瞬即逝,闵碧詩又冷起臉來,語氣更冷:“讓我見闵宛南。”
原來是這事。
赫連襲笑着,一副好說話的樣子,“惦記着你姐姐?下了诏獄還能姐弟情深,難得啊……但你要知道。”
他岔開腿,懶散地轉着桌上的茶盞蓋,“這京都裡,惦記你姐姐的,可不止你。”
赫連襲站起來,抻抻因久坐而麻木的膝蓋,回頭看他。
“所以,你動作得快點,趕緊把這案子破了。否則,若有人快我一步,我也保不了你們姓闵的。”
赫連襲推開門,外面還是漆黑一片,猶如子夜。
那是黎明前最後的寂靜。
赫連襲的聲音陰沉沉的∶“今日晌午前給我回話,若是不願,就滾回你的刑部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