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襲把那張寫了丁零文的紙捏成一團,正欲起身,門口突然有人高聲道:“淩安!你這幾日在忙什麼,整天不見人,本王找你找的好苦!”
來人是個很年輕的男子,二十郎當歲,頭頂束着玉冠,腰上的蹀躞帶挂着一串金玉飾物,叮當作響,行走做派與平日的赫連襲如出一轍。
門口的侍衛緊緊跟在那男子身後,道:“齊王殿下,王爺有要事在身,您容卑職通禀了再……”
“通禀什麼。”那年輕男子推開侍衛,掀袍往裡走,“我和淩安用不着這些勞什子。”
那年輕男子進赫府書房如同回自己家,看見赫連襲便嚷道:“封了官果真不一樣,淩安,你如今好大的官架子,真和東府那群老木魚一樣了!”
闵碧詩聞聲側過身,站到赫連襲書桌一側,同時擡眼望去——齊王李垣瑚,小字毗提河,因着聖人崇佛,所以得了這個字。
李垣瑚是當今聖上周泰帝第七子,生母是惠嫔,出生後一直養在皇後膝下。
惠嫔母族封地在齊魯,因無法養育親生兒子一直耿耿于懷,聖人為安撫惠嫔,允諾待李垣瑚成親後,就送他回到惠嫔母族封地,所以得了“齊王”這個封号。
這些事闵碧詩都知曉。
早在雍州時,闵金台已把朝中局勢、各派系人馬都講給闵碧詩聽過。
對于齊王李垣瑚這人,闵碧詩并不陌生——一個混吃等死的貴胄皇子。
同樣混吃等死的還有赫連襲,這人闵金台也與他講過。
隻是赫連襲這人,雖混賬事多得數不勝數,但都沒什麼威脅性——起碼在朝廷眼中沒有威脅,無非是逛|窯|子、酗酒打架、争強鬥狠、遊手好閑。
一個标準的纨绔。
但赫連襲以前在遼東時如何,卻沒人知道。
這麼多年來遼東那邊一直對外不宣。
不過也不重要了,反正到了京都都是一副混蛋樣,在遼東時還能好到哪去。
闵金台在講這些事時,對李垣瑚倒是多提了幾句,畢竟他是皇子。
對赫連襲一筆帶過,隻說過他的父親赫穆延,是遼東戰功赫赫的庚都王。
他大哥赫平焉也不遑多讓,近年來逐漸接受家族事務,成為遼東實際一把手。他三弟赫青川年紀尚輕,聽說常年待在軍營,過不了多久也能混成個少将軍。
似乎隻有赫連襲一人,成為家族的異類。
赫氏将他放入京都八年,就像忘了似的,也不打算将他接回,再過幾年,隻怕真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廢人。
當然,赫連襲不是一個人做的這些混賬事。
京中有個太子黨,李垣瑚、赫連襲就是其中的核心人物,幾個高門子弟經常湊在一起攢局,吃喝|嫖|賭,尋花問柳,打獵燕遊,快活賽神仙!
闵碧詩回想起以前闵金台說過的話,如今真見到赫連襲,他卻不這麼覺得。
若真是個隻會吃喝的纨绔,又為何如此執着禦史台的案子?
再往前追,赫連襲又為何突然同意入朝為官?查案哪有教坊司的姑娘好玩。
闵碧詩停留在李垣瑚身上的目光還不及半秒,就匆匆低下頭,乖順地立在一側。
赫連襲的目光一直沒從闵碧詩身上離開過,他沉沉地看了闵碧詩一眼,随後起身,朝李垣瑚笑道:“哪裡的話,垣瑚,今日好興緻啊。”
“本王不止今日興緻好。”李垣瑚随意坐上一個圈椅,翹着二郎腿,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
“昨日興緻也好,前日興緻也好,還有大前日,大大前日,興緻都是一等一的好。淩安,我差人連着三日來你府上邀你,你不是不在家,就是把我的人打發走了,跟我拿什麼架子呢?”
李垣瑚說着往嘴裡灌了口茶,又一口噴出來。
“淩安!你這什麼茶啊,都冷了。”
李垣瑚一面擦着嘴,一面去推蘇葉,“去去去,給我重新泡一壺,要前陣子聖人才賞的武夷山岩茶,再來盤玉酪酥!”
赫連襲笑着走過去,說:“我哪敢跟你拿架子,這兩天是真忙,抽不出身。”說完偏頭示意蘇葉,按李垣瑚的吩咐去辦。
“對對。”李垣瑚點着頭,“官務在身,分身乏術,對吧?跟那群老木魚說的一樣。”
李垣瑚擡起胳膊指着他,“赫淩安,你完蛋了,你才二十一,做派就跟三朝閣老一樣,怎麼,你不會也要做什麼朝廷肱骨,為國分憂罷?”
“哈哈哈。”赫連襲樂了幾聲,大馬金刀往李垣瑚旁邊一坐,也翹起二郎腿:“我倒是想,朝廷用得着我嗎?”
“就是啊。”李垣瑚又從盤裡撿起一顆櫻桃丢嘴裡,“那都是三公三省的活,哪輪得着咱們,咱們隻管潇灑樂呵地玩兒,沒心沒肺地混,太府寺裡的國庫寶貨多得用不完,咱們散些财去,也是利國利民了。”
李垣瑚笑得混蛋:“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開心,千金難買爺高興!”
赫連襲把櫻桃果盤一推,道:“櫻桃有什麼好吃的。”接着轉頭吩咐門口的婢女:“去把洛邑嘉慶坊的綠李拿來。”
李垣瑚擡眼看他,說:“綠李?稀罕玩意兒,聖人賞你的?”
“不是。”赫連襲也灌下一口冷茶,澀味溢了滿口,皺眉道:“太後賞的。”
“哎呀——”李垣瑚歎口氣,“太後還是疼你。”
“就隻一籃。”赫連襲挑眉看他:“皇後就不疼你?”
“疼,也疼。”李垣瑚模棱兩可地點頭。
“你就知足罷。”赫連襲拿指頭戳他肩膀,“惠嫔沒事就召你入宮,皇後隔三差五賞你東西,聖人還在平康坊給你置了處新宅子,你還歎什麼氣。哪像我,娘老子都不在身邊,整日跟條野狗似的,唉——這輩子一眼望到頭了。”
“野狗還不好。”李垣瑚說,“無拘無束,沒人管,小爺我就想當條野狗,多自在!”
赫連襲笑起來,李垣瑚也哈哈大笑。
蘇葉端着承盤上來,将茶壺放在桌上,斟了兩杯茶:“主子,齊王殿下,請用茶。”
李垣瑚端起茶盞,在鼻間熏了熏,道:“淩安,你一說新宅子,我想起來,平康坊裡新開了所妓|坊,叫月宮院——聽聽這名,裡面全是西域來的美人……”
李垣瑚貼近赫連襲,耳語道:“還是所私/妓/坊,估摸這坊主來頭不小。裡面有個頭牌,喚作‘玉兔’的,聽說不僅國色天香,舞技更是了得,最重要的是——”
李垣瑚眼裡冒光:“她還會幻術。”
“幻術?”赫連襲看他一眼,目光在一旁沉靜的闵碧詩身上轉了一圈,“那不四十年前就有的,有什麼好看。”
“哎——不一樣,那不一樣。”見赫連襲要起身,李垣瑚一把拉住他,“她那幻術如同仙境,如夢如幻,讓人辨不清真假,可傳神了。”
“真的?”赫連襲問。
“當然是真的。”李垣瑚一口笃定,央道:“淩安,咱們去看看罷。”
赫連襲想了想,說:“這幾日不成,禦史台新呈上來的案子現下歸我主審,上面要七日内就出結果,等案子破了……”
“淩安,你來真的啊。”李垣瑚眼睛都瞪大了,“這還是我認識的赫淩安嗎,我的好兄弟……”
李垣瑚目光一轉,突然瞧見角落裡站着的闵碧詩。
李垣瑚指着闵碧詩,問:“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