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襲說∶“溫将軍太客氣了,您能帶兵前來,就是最大的幫忙。”
赫連襲一邊說,背在身後的手一邊轉動扳指。
溫無疾颔首,面色有些沉重,說∶“小王爺,在下前來是有要是禀告。”
赫連襲見他欲言又止,遂笑笑,親自給他斟了一杯茶,道∶“溫将軍,自我入京時,你我二人便相識,淩安一直敬曹大将軍為兄長,溫将軍便是我二哥,有什麼話不能說。”
溫無疾點點頭接過茶,飲下一口,道∶“闵氏叛……”
他突然收聲,越過屏風看向後面榻上的人。
闵碧詩是他和曹炜親自擒回的,方才在康家村見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認出來了。
赫連襲絲毫不見慌亂,坦然道∶“此人的确是闵碧詩,為查香積寺一案,蘭台協議将他提出協同破案。”他說完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和溫無疾走至廊下一個張石桌前坐下。
溫無疾歎口氣,心道真是造孽,闵金台不知所蹤,長子次子均在前線被鐵勒所殺,留下個庶子苟延殘喘,還不知能活到幾時。
“前幾日曹大将軍來信。”溫無疾說,“雍州丢的十三地現已收回九處,照此進度,不日便能盡數收回,隻是。”
溫無疾頓了頓,面色更沉,“赫王爺病倒了。”
赫連襲背在身後的手猛然攥緊,沉聲問∶“何時的事?”
“二公子先别着急。”溫無疾說,“赫王爺在戰場上受了輕傷,回來不慎染上風寒,現下病況已穩定住,前線現由大公子坐陣。”
溫無疾給赫連襲斟了杯茶,推到他面前。
“我大哥?”赫連襲心裡安定幾分,接過茶杯,微燙的溫度刺透指腹,“我爹為何會受傷?”
溫無疾說∶“赫王爺在前線斬殺了阿伏至羅。”
一語驚人。
赫連襲手裡的杯子險些掉到地上。
他的爹,突厥人聞風喪膽的庚都王,朝廷忌憚已久的安東節度使,竟然在戰場這樣一個生死瞬息萬變的地方,斬殺了鐵勒人首領。
赫連襲第一個念頭是,爹怎麼會親自上前線?
他一直以為,赫氏受朝廷之命前往雍州收複失地,身為統帥,赫穆延隻會坐陣後方,怎會親上戰場殺敵?
第二個念頭便是,阿伏至羅為何也會親征?一國之君親上陣殺敵,的确會極大地鼓舞士氣,可見阿伏至羅對此役極為重視,但統帥一死,對士氣的打擊也是緻命的。隻怕這次鐵勒會節節敗退,再次退回烏拉爾山以北。
溫無疾接着道∶“就是在那次與阿伏至羅對陣中,赫王爺受了傷,不過好在傷得不重,二公子不用太擔心。”
赫連襲整個人像被抛到半空中,他有些不敢相信,阿伏至羅,那個和大梁鬥了一輩子的鐵勒人,曾經高原上最兇猛的老狼,竟然會這樣死了。
鐵勒的一代枭雄就此落幕。
“赫王爺斬下了他的首級。”溫無疾說,“此事已經上報朝廷,聖人大悅,待河西一帶全部收複後,赫王爺會帶着阿伏至羅首級回京複命。”
“阿伏至羅一死,鐵勒群狼無首,立刻傳位給了阿伏至羅次子——我知道二公子奇怪,為何不傳給他那長子,曹将軍也是前幾日才知曉的内情。”
“阿伏至羅長子被他秘密處死,此事壓了五年秘而不宣,據那邊的線人說,阿伏至羅本來極其重視他這位長子,有關他的一切信息都不曾透露外界,包括他的名字。”
“但五年前,他們發生了一些沖突,具體是因什麼外人無從得知,隻知阿伏至羅震怒之下一刀殺了這個兒子,又秘密處置了所有知情人。”
溫無疾面色凝重,“若他長子不死,此次出征的便是他這兒子了——幸虧。”
“幸虧啊。”溫無疾歎口氣。
若赫穆延此番對陣的是年輕氣盛的阿伏至羅長子,勝負還尤未知曉。
赫連襲心裡有慶幸,但更多是怨恨,怨恨自己遠在京都,父兄戰場殺敵,母親小弟家中擔驚受怕,自己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溫無疾頓了頓,沉默良久才開口,但這神色在赫連襲看來與掙紮無異。
他攥着杯子,吞吞吐吐地說∶“曹将軍的意思是……赫王爺這次赴京,是想帶你一起走。”
走?去哪?赫連襲條件反射地想,突然腦中重錘落下,猛一下擊中那隻經懸多年的鐘鼓。
赫連襲輕聲問∶“要……帶我,回家?”
溫無疾沒說話。
沉默代表一切。
猝然間眼前一切都明了了,赫穆延為何年近六旬還要親上戰場,阿伏至羅雖已年邁,但仍不可輕視,若不帶着扶棺裹屍的決心是決計做不到的,隻怕赫穆延出征前就已懷了必死之心,如果說與阿伏至羅正面交鋒卻隻受輕傷,赫連襲絕不會信。
大梁皇帝忌憚鐵勒猶如遇之洪水猛獸,又如卧榻之側虎狼酣睡,皇帝怎能心安理得地高枕安眠。
他的父親用命換來了大梁宿敵的項上頭顱,日後還要提着這頂頭顱進京換他回家。
窗外的天突然陰了,赫連襲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頭頂,堵在心裡,讓人喘不過氣。
“二公子莫急,現下前線報來的信,都說赫王爺身體無虞。”溫無疾說,“此番征讨鐵勒,赫氏是功臣,對于赫王爺的傷勢,聖人也極為關心,必定不會教王爺再出差池的,隻有一點。”
溫無疾靠近赫連襲,“香積寺那個案子,聽說牽涉甚廣,甚至關系到宮中貂铛,二公子若是拿我當兄長,我便勸一句,這個案子莫要再查,若是惹出事端,讓聖人心中不快,隻怕要枉費赫王爺一片苦心。”
貂铛,便是說貂尾和金銀鈴铛,都是宮中内侍的頭冠飾品,故此時人說貂铛,也是說宦官。
溫無疾口裡的宦官說的是誰,赫連襲心知肚明。
俱穎化如今隆恩正盛,又日日伺候在皇帝身邊,若是香積寺一案處理不當,還不知這閹黨要如何說辭。
若是說出一些引人猜忌的話,隻怕赫穆延就是拿十個阿伏至羅頭顱來換都沒用。
溫無疾言外之意,便是要他就此從抽身,将此案交由别人去查。
赫連襲轉了轉茶杯,裡面的茶已經空了,他的目光不經意略過身後的房間,想象着屏風後,那張寬大的榻上躺着的瘦弱身體,太瘦了,甚至看不出被褥上的形狀起伏。
赫連襲剛想開口,就見侍從急匆匆地跑來,在他耳旁輕聲道∶“二公子,人醒了。”
赫連襲放下茶杯起身,正色道∶“溫将軍的話我記下了,今日府中事務多,改日淩安登門再謝将軍今日提點之恩。”
赫連襲說完朝他行了一禮,随着侍從走了。
溫無疾站在原地還想叫他,最後隻得讷讷住口,心道赫家兄弟倆,他大哥赫平焉也大不了他幾歲,怎麼性格就差得如此之多,赫平焉可比他穩重多了。
這邊,赫連襲本想借溫無疾的兵,陪同玉樵一道去查昨夜那兇徒,但溫無疾連案子都不讓他查了,何談會借兵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