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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起上了車。
臨近東澗村的路上,赤煉傳來了第二封信。
蘇葉攥着紙卷,隔着轎簾,說∶“爺,您猜怎麼着?”
“嗯?”赫連襲的聲音從裡面傳出,聽起來有點啞,似乎剛睡醒。
“張裡正父女去的那戶人家有個小姑娘,十四歲。”
十四歲?赫連襲猛然睜開眼。
那她五年前就是九歲。
赫連襲掀開轎簾,“那戶人家什麼背景,查了嗎?”
蘇葉點點頭,遞上一卷薄紙,這紙卷比先前幾封大,也沉了些。
“東澗村屬太白縣,爺,這是咱的人持您手谕去縣裡調的檔。”
赫連襲展開一看,上面扼要寫了那戶人家的情況,闵碧詩湊在一旁,匆匆幾眼就看完了。
再擡頭時,三人面面相觑。
闵碧詩記得,“骨手案”判牍上記載的供詞——張裡正那日在香積寺外見到的小姑娘,也是八九歲模樣。
闵碧詩問∶“能确定她是十四歲嗎?”
“年齡可以随時改,新政頒布三歲以前不繳稅,所以不滿三歲的孩子都不編入戶籍,尤其山裡村戶,縣衙摸排不到位,小孩年紀差個兩三歲是常有的事。”
赫連襲催蘇葉快些趕馬,“到底幾歲,咱們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闵碧詩以為,赫連襲說得過去看看,是蹲守在人家門口暗中觀察,尋找疑點。
當赫連襲邁着疾步,一腳踢開柴扉,又“啪!”一把推開木門時,闵碧詩感覺非常頭痛。
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赫連襲嘴裡的“過去看看”,是這樣面對面看。
張裡正和張枝還有一對中年夫婦,都驚愕地看向門口,蘇葉此時還在林子裡拴馬。
月黑風高,夜深人靜,衣着一黑一白的兩名不速之客站在門口,多麼熟悉的場景啊。
張裡正狠狠打了個哆嗦。
闵碧詩側過頭看赫連襲,臉上寫着∶你平時就是這麼查案的?
赫連襲回他個眼神∶都幾天了,哪有那麼多時間等!
他轉過頭,對屋内拱手一笑,裝模作樣道∶“張裡正巧啊,咱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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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枝以肉眼可見的變化緊張起來,張裡正壓下不自然的嘴角,起身迎上去。
“大、大人們怎麼會來這?”
桌上那對夫婦也站起身,不安地搓着手,問∶“他他、他們是誰啊?”
“莫無禮。”張裡正回頭呵斥,“這是京都裡的中丞大人!”
夫婦倆不曉得什麼是中丞大人,但他們聽懂了“京都”二字,京都來的,那就是京官,是大官,是他們惹不起的人!
張裡正雖在南郊康家村,但那也算天子腳下,平日去鄠邑縣衙裡辦事沒少見過京官。
但那夫婦倆就不一樣了,東澗村在鄠邑往南十幾裡地之外,過了官道就是漢中郡,再往南走幾步就進蜀地了。
這偏僻山溝,他們哪見過京官。
那村婦臉色立刻就白了,雙腿顫顫悠悠地。
赫連襲進了屋,轉身帶上門,笑着說∶“諸位别怕,今夜前來是有一事要問問張裡正,問完我們就走,都别緊張。”
哪能不緊張?那村婦臉色愈白,差點要暈過去。
張裡正趕緊搬來一把高椅,赫連襲也不客氣,掀袍就坐了下去。
“張裡正,咱們開門見山說,五年前,你在香積寺的義莊外見的那個小姑娘,她在哪裡?”
張裡正愣了一下,嘴唇上的花白胡須開始顫抖。
“小、小姑娘……五年前……我哪能記得五年前的事,我哪能記得……”
赫連襲朝後一靠,緩緩道∶“都這個時候了,張大年,你還要裝糊塗嗎?”
張大年是張裡正的名字,忽然聽到有人叫自己大名,他全身打了個嘚瑟。
“赫中丞,我裝什麼糊塗,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哪能記得,我歲數大了……”
“我再問你。”赫連襲一口打斷他,“你弟弟家的孩子,哪來的?”
赫連襲看向一旁沉默的、嘴唇蒼白的中年夫婦。
“這兩位就是你弟弟弟媳吧?我有些奇怪,當年,你在香積寺見的那孩子約摸八九歲,要是長到今日,也該有十三四歲那麼大了,怎麼那麼巧,你弟弟張貳年家就有個十四歲的孩子,還是個姑娘?”
張大年的臉色白了又白,讪笑着,“可不是,您說,還真巧,您要不說我還沒注意呢。”
“噢,這樣。”赫連襲善解人意地點點頭,“那這姑娘怎麼以前沒見人,偏偏在五年前秋季,太白縣來摸排時才登記造冊,她以前去哪了?”
張大年眼皮抽了一下,兩隻手下意識背到身後。
“張裡正,說話啊。”赫連襲端坐在高椅上,氣勢淩人,“難道這孩子是你們偷來的?”
那女人一聽立刻叫起來∶“不是,不是!怎麼是偷的!額們怎麼可能偷别人家的孩子!”
女人一喊,張大年方寸大亂,他剛想回頭安撫她,就聽張貳年喊道∶“這娃娃是額媳婦生的!是額們兩口子親生的!”
“是親生的以前為何不登記造冊,非要拖到九歲才編戶,想要漏繳人丁稅?可知逃稅該怎麼罰?”赫連襲一字一頓道,“匿稅者,一兩以上杖十五,五兩以上徒一年,現在的丁稅一年一百二十錢,就是十二兩,你算算,你們要打多少杖,徒多少年?夠流放了嗎?”
張貳年立馬叫道∶“額閨女是女子,女子繳什麼丁稅!”
“新政規定,女子繳半稅。”赫連襲說,“算在其父頭上,成年後亦可按丁分地,與男子無異,你們不知?”
張貳年白着臉,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額們沒有匿稅,額們沒有那個膽子……”
“噢,沒有匿稅,沒有匿稅那怎麼憑空跳出來個大活人,你這女兒哪來的?”赫連襲沉聲道,“諸典賣人口牙人,流兩千裡。略人、略賣良人者,絞死,示衆。”
“絞死”一詞一出來,那女人就已經吓得跪在地上,哆嗦着問∶“啥、啥意思?”
闵碧詩看了赫連襲一眼,隻能配合着他,面無表情道∶“買賣良籍人口的中間人,判流放兩千裡。買良人的一方,一經發現,當衆處死。”他又補充道,“流放兩千裡與死刑無異。”
這下張大年也一哆嗦。
眼下形勢再明顯不過,赫連襲明裡暗裡就是在說,張大年拐了香積寺外的那小姑娘,算中間牙人,把人賣給了自己弟弟,他們一家都得流放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