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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馬起于揚州,由牙人從各地挑選長相好的幼女,從小便教習琴棋書藝,或是讀書識字,再不濟也需會做女紅剪裁,聽起來似乎不錯,其實就是照着勾欄裡的調教的,待這些女子長大後,或賣給富貴人家做妾,或進青樓/妓/院做娼,因這些女子多出自貧苦人家,身材清瘦,故謂之“瘦馬”。
瘦馬交易遍及中原,她們有一些是被家裡賣出來的,有一些則是被拐來的。
張成玉就是被她爹典賣的,而趙甜兒卻是被拐來的。
這些也都是後來趙甜兒告訴她的。
“那時,我小,在八角樓、總受欺負,我不記得、我的、名字,也許、我本、沒有名字,我、我本姓、林,後來、樓裡、牙婆、給我名——‘青芹’,甜兒姐、大我、十三歲,她一直、照應、我,像……像阿娘。”
張成玉眼裡裹上憂傷,那段挨打挨罵,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像結了痂是傷疤,塵封多年後再次被殘忍地揭開。
從她磕磕絆絆的叙述中,赫連襲漸漸窺得了當年東窗陰影下的一角。
張成玉,本姓林,五歲被她爹賣給一姓崔的牙婆,關進揚州八角樓,一個豢養瘦馬的地方,之後崔牙婆丢給她個名字,青芹。她就是在那裡遇見了趙甜兒。
趙甜兒姿容出衆,精通琴藝,在遇見張成玉前,她已經在八角樓裡住了很多年。具體是多少年,張成玉磕磕絆絆地比劃,大概有五六年那麼久。
趙甜兒是牙婆子拐來,照着大家閨秀樣子培養的,為的就是将來能倒手賣個好價錢,最好能送進官宦人家裡做妾,這樣一來,那牙婆子日後在養瘦馬圈子裡便能打出名聲。
于是兩年後,牙人介紹來京都的客人時,崔牙婆二話不說,當即就要帶着趙甜兒進京,但趙甜兒臨走時放心不下年幼的青芹,非要将她一起帶上。
也許是崔牙婆善心大發,也許是京都的貴客給得實在多,牙婆竟真的允諾了。
進京以後,崔牙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拿了銀錢畫了押後,就将她們二人扔在京郊一處莊子裡。
青芹的身契也被一并賣了,不過身份是趙甜兒的貼身丫鬟,趙甜兒那時就告訴她,隻要自己還活在世上一日,就會照拂她一日,直到她死。
現在想來這話真的不吉利。
不過青芹覺得很怪,她們來這莊子半個月了,一直沒見到買她們的人是誰,就隻是待在小屋子裡,每日無所事事,這莊子挺大,分成不同的院落,每個院裡有四到五間屋子,裡面都住着和趙甜兒一樣的年輕姑娘,而且每個屋子間都有隔擋,她們彼此見不着面。
那些隔起來的屋子就像一個個蜂房,每日送進去新鮮的花粉,就等待養蜂人有朝一日抽出蜂房,搗爛蜂巢,榨幹花蜜。
直到兩個月後,也有可能是三個月——張成玉那時年紀小,也并未真正學過技藝,對于時間的概念很模糊——那日,莊子裡來了個很胖的男人,挑中了四五個女孩,其中就有趙甜兒。
接着那個胖男人就要帶她們走,但不允許趙甜兒帶上青芹,趙甜兒也沒有辦法,隻能要她好好待在這裡。
那時是春天,她再回來時就是仲夏了,在一個暴雨夜,趙甜兒坐着輛很大很漂亮的馬車來,把她接近了一個府邸中。
張成玉那時心裡還有竊喜,她以為趙甜兒真的當了官宦人家的妾室,從此可以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了,殊不知人所有的喜從天降,都要從骨子裡付出代價。
在府裡的每一日都過得差不多,照顧趙甜兒衣食起居,趙甜兒閑了會教她讀書識字,其實說是她照顧趙甜兒,還不如說是趙甜兒照顧她,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着。
直到兩年後,那日夜裡陰雲密布,悶熱得厲害,張成玉正在榻上輾轉難眠,忽然一回頭在黑暗中撞上一雙眼睛,她的嘴很快被人捂上,有人在耳邊低聲喊她∶“青芹,别說話,收拾東西和我走。”
她揉揉眼睛才看清楚,是趙甜兒。張成玉正準備說話,忽然聽見外面腳步聲大作,還有冷硬兵器碰在一起的聲音,有人高喊∶“監軍帥印失竊!封府——捉賊!”
趙甜兒臉色驟變,她趕緊壓下張成玉,快速低聲道∶“來不及了,你先去榻下藏着。”說完把她連拉帶拽地塞進床底下,走前還囑咐道∶“天亮前我若沒回來,你找到機會就快跑,不要等我!”
張成玉不知發生了什麼,還沒來得及問,趙甜兒便匆匆走了。她一個人在床下趴了許久,不一會兒外面就安靜下來,來回走動的火把也熄了,外面又重新陷入黑暗。
榻縫狹小,也就面前能塞下個八九歲的孩子,但四肢伸展不開,張成玉在裡面待得手腳全麻,都失去了知覺,最後實在難受得厲害,隻能爬了出來。
她輕輕推開門一看,發覺外面竟空無一人,整個院子空落落地,一片死寂。
她摸着黑來到趙甜兒房前,這裡卻燈火通明,裡面隐約傳來人聲,還有壓抑低沉地抽泣聲。
她沒敢進去,趴在窗口順着窗縫朝裡望,這一看,竟看見了讓她終身難忘的場景。
那屋裡統共隻有三個人,一個男人坐在太師椅上,手邊焚着香爐,煙霧缭繞蓋去他的面容,隻能看見一雙腿。
下面站着當初在莊子裡見到的那個胖男人,他手裡拿着一把小刀,正死死地把趙甜兒壓在地上,她的一雙手被綁在面前的一個矮凳上,幾根手指血肉模糊,鮮血滴滴答答淋在地上。
上面坐着的男人烏靴琉紋,金線在搖曳燭火下反出刺眼的光,他一下一下點着靴尖,腳邊堆着一攤血糊糊的東西。趙甜兒被堵住嘴,隻能發出痛苦地嗚嗚聲。
張成玉一見這場景就捂着嘴蹲下,她驚駭地魂都要飛了,裡面的人是誰,為什麼要壓着甜兒姐,他們在幹什麼?
一連串的問題出現在她腦海裡,但她沒處問,她的腦子全亂了,現在該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隻聽裡面傳出低啞的咳嗽聲∶“不肯說?那,繼續罷。”這聲音雖然嘶啞,卻帶着怪異的尖銳,那人似乎有疾在身,一直捂着嘴低咳。
接着裡面就傳來一陣劇烈的掙紮聲,張成玉趴在窗縫,隻露一雙眼睛,驚恐地看着屋内。
那胖男人拿着小刀,騎在趙甜兒身上完全壓制着她,一刀一刀刮下她十指上的肉,地上的血更多了,蜿蜒着流進地磚縫裡,染濕了坐着那男人的靴底。
那雙手,往日纖細白皙,指若削蔥,在一刀刀淩遲下,漸漸變成一副浸慢血的骨架,鮮血模糊的爛肉堆在地上,漸漸攏成一座墳冢。
整個淩遲過程持續了約半炷香,那是張成玉此生最煎熬的時刻,她蹲在牆角下,渾身抖得不像話,耳邊充斥着趙甜兒痛苦的掙紮聲,和時不時的咳嗽聲。
屋内的焚香袅袅飄到屋外,在鼻尖萦繞。她緊攥着雙手,十指扣出鮮血,死死咬着牙不發出一點動靜,牙根又酸又痛,兩腮都咬出血,順着嘴角流出來,但這些都比不上心理的剜割。
削在趙甜兒十指上的一刀刀,猶如割在她的心頭肉上,她捂着嘴躲在窗沿下拼命倒吸着氣。
“還是不松口?”那個尖銳怪異地聲音輕飄飄地說,“那就殺了罷。趙甜兒,沒有你,我也能查出來是誰。”
那胖男人解了她嘴上勒着的布條,趙甜兒顫抖着嘶啞道∶“我不叫趙甜兒,你記住,我叫趙懷璧。”
對面的烏靴輕輕抖動起來,一陣刺耳的悶笑聲響起,“你叫什麼,誰又在意呢?”
說完一揮手。
那胖男人得令,摘下挂簾上的綁帶在雙手繞了一圈就朝趙甜兒勒去。
趙甜兒雙手已成血骨,被縛在矮凳上動彈不得,那條又細又長的綁帶勒得她雙目凸出,她嘴裡的嗚咽早就不成語調。
屋内又是一直掙紮踢騰聲,接着漸漸安靜下來,張成玉一直沒再敢朝裡看,她甚至不敢最後再看一眼趙甜兒的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