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大哥哥!那是我娘!那是王伯伯!那是阿黃!”這個時辰,街上隻有伶仃的幾個人,可小姑娘一點也不覺得掃興,反而努力地辨認着下面每一個認識的人或動物,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一一介紹給裴燼聽。
有人聽到她的呼喚,擡起頭來,或驚訝或驚喜地和她揮揮手。大狗阿黃也歪着頭,似是疑惑自己的小夥伴怎麼到了天上,搖着尾巴焦急地對着兩人輕吠。
小姑娘銀鈴般的笑聲一串串灑落,驚起數隻站在橘樹枝頭的鳥雀,輕靈有序的啼鳴穿過木門,躍至枕上,叫醒睡夢中的周行露。
少女悠悠轉醒,松開攥了一夜的圖紙,睡眼惺忪地起身,推開光矢眩印的海棠紋窗棂。
“陸姐姐!陸姐姐!” 清風送來熟悉的孩童叫聲,卻是從不熟悉的地方傳來。
周行露有些疑惑地擡頭,遠遠對上芽芽興奮的笑臉,以及她身邊少年劍客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
“啪!”剛擡起的窗棂重重摔下。
周行露迅速收回手,背過身,琥珀褐眸裡的氤氲霧氣瞬間消散,再無睡意。
良久,重新暗下來的卧房中,少女摸了摸自己身上淩亂不羁的寝衣和亂蓬蓬的頭發,輕唔一聲。
***
将玩盡興的芽芽放回地上,少年劍客繼續回馉饳攤祭五髒廟。
六七碗蝦肉馉饳下肚,裴燼想如往常付了錢就走,可楊二娘感念他因陪自家孩子玩耍而耽誤了吃飯,說什麼也不肯收他遞過去的早飯錢。
在向來能宰兩刀就絕不會隻宰一刀的江湖商海中長大,少年劍客還是第一次遇見吃飯不用給錢的狀況。
一時分不清對方真心還是客氣,想堅持又怕眼前這敏感的婦人多想,一時間,穿着一身利落黑衣的少年郎愣在原地抿唇罰站。
最後,還是沒什麼心眼又活潑不見外的小姑娘芽芽把裴燼連人帶錢地哄走,并和他拉勾勾約定下次還要帶她玩飛高高。
沒有案件的日子平淡無奇。除卻早起的一碗馉饳慰藉人心,其餘的時候,裴燼像是回到了昏天暗地隻有一種灰黃顔色的漠北,從早到晚,隻有練劍。
熟悉的招式走了百遍,确保那瑩白尖刃依舊如往昔那般銳利靈巧,幾乎隻憑肌肉記憶一揮就能瞬間取人性命,少年劍客才收劍入鞘,走到桌邊休息。
沒有半點滋味的白水順着少年吞咽的動作款款而下,薄汗成線,沿着額頭往下緩流,從削落的下颌滑到蒼白勁韌的脖頸,青筋在喉管處輕輕鼓起,微挺的喉結上下滾動。
“扣扣”。隻有一人的空蕩院落中,敲門聲忽然響起。
說不清自己在期待什麼,裴燼幾乎是立刻就放下了水壺,動作迅速地閃身至門邊。
門“嘎吱”一下就利落地開了,門後,露出一張龇牙谄笑的大臉。
“裴少俠,久違啊!”财小伍今日穿了一套深綠色棉布衣裳,雙手合拳拱至胸前,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個條長喜慶的大冬瓜。
眉宇間還未來得及浮現的悅色半路散去,裴燼後退一步,目光冷冷地看着财小伍,眼神示意,你來幹什麼?
“哎呀,财小伍,你起開!”一隻素白的手“啪”得一下揮在财小伍憨笑的大臉上,聲音清脆,直把他的腦袋拍得挪開了半寸,露出身後的另一張臉來。
廖娘子扭着熟悉的腰弧,輕巧地擠開擋在前面的财小伍:“擋在門口是什麼意思,還不快進去,老娘我都要累死啦!”
說完,也不等在場兩人如何反應,廖娘子香帕一甩,裙角一踢,拿起地上的木桶就彎腰順着門扉的空隙走進院去。
“好嘛好嘛”,财小伍悻悻地摸了摸自己被打得發紅的鼻子,又對着裴燼露出一個純良讨好的笑:“裴少俠,我記得這院子裡有些地方年久失修,漏了幾個洞。
前幾天都下雨,縣裡的木竹匠人又需要提前約,一時支應不及,我就自己帶了些材料來,想幫您收拾收拾。”
木竹匠人是大晏民間專管“修整屋宇、泥補牆壁”的工匠,平日裡會在橋市、街巷口等候有需要的縣民叫喚雇傭。
但近日雨水豐沛,幾個匠人成了香饽饽,工期排得極滿。财小伍兼了溧水縣裡半個行老,對這一行情有所了解,這才想着自己動手。
說着,他抱起壘在腳邊的幾塊木闆,同樣自來熟地往院子裡走。
邊走,他還邊邀功:“這幾塊可是我珍藏了很久的夔州香楠,用來修屋頂最好了,聽說北邊的貴人用的都是這種。也就是裴少俠您,要是給其他人,我可是不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