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其餘三人都沒有接話，因為他們的視線已牢牢凝在江心

——那裡，抱足蟾蜍形狀的抵浪石憑空消失，唯餘青苔斑駁的石台孤懸水中，似一個與兩岸隔絕的小島，又恍若被剜去眼珠的空洞眼眶。

那麼半人高的一塊巨石，居然真的不見了！

昨日經曆終于得到一絲印證，梁猴兒頓時血氣上湧，他快速伸手進胸口，玉胚石裹着衣衫更加熾熱滾燙。

“我，我就說吧！”他喉間發出“嗬嗬”氣音，話音裡聽不出是興奮還是驚恐：“那人就劈了一掌，石頭就碎成齑粉了！”

付春山有心接話，但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解釋眼前異景，隻好由着機靈青年跳躍嘯叫。

直到一陣蒼老笑聲破開江風，烏篷船如離弦箭般靠岸，停在距離他們幾米遠的水面上。

“付都頭，露丫頭！”

船闆輕晃，船尾有腳步傳來，穩穩踏過窄小的船艙，青簾撩起，露出一張被風吹日曬後棕黑發亮的老臉。

原是方阿翁遠遠瞧見了他們，駛船過來與他們打招呼。

周行露率先回過神來，福身淺笑：“方阿翁，您怎麼今日出了船？這水還急着呢。”

少女目光落在空蕩蕩的船首，那裡隻盤着一團濕漉漉的粗麻繩，沒有網，不像是出來漁捕的架勢。

方阿翁看起來心情極為不錯，聲若洪鐘，缺齒的牙床漏着風：“近日碼頭船盛人多，外埠行商老爺們最愛秋江泛舟，我待在家中也無事，索性出船來看看，沒準能拉幾筆生意！”

方阿翁年輕時曾是遠近聞名的行舟好手，最鼎盛時連金陵、明州都闖蕩過，客、貨、漕、渡各式船隻都能駕馭得遊刃有餘。

眼下這種程度的急水行舟，對于他這樣的老把式來說隻是尋常。

看他雙眼精亮放光，周行露頓時心領神會，笑着捧場：“阿翁真是老當益壯，這方圓十裡，還是您的船最穩！”

“嗨，可不是，也就我家那口子怕我累着，說什麼也不讓我出門。”方阿翁擺擺手，談起老妻管束時面上似抱怨似炫耀：“這不是小瞧我，别看我如今老得牙都掉了好幾顆，但撐槳的手可依舊不偏不倚，穩穩當當！”

大概是許久沒有人聽他吹噓了，老頭兒索性停船駐槳，繼續誇耀：“前些日子江邊來了好些客人，我來回不帶歇地趕了數趟，回去也一點事沒有。

還有次載了對璧人，那娘子發間的珠钗足有鴿卵大，給了我好大一筆賞錢呢！”

說至興起時，他幹瘦精壯的手臂比劃着，腕間纖繩長疤随動作明滅——那是老人三十多年的搏浪生涯烙下的印記。

“那可真是厲害極了！”付春山拊掌贊歎，周行露适時遞上驚歎，連癱坐青石的梁猴兒都強打精神喝彩。

一老三小相處得格外和諧自在。

裴燼獨自抱劍站在三丈外，俊秀的眉眼微微怔愣，良久後，他嘴角扯出一個清淺弧度，似是被幾人融洽的氛圍所感染。

誰曾想他這隐秘的反應被左顧右盼的梁猴兒意外瞥見。機靈青年雙眼圓瞪，那模樣不比昨日見銀發人發威時收斂多少。

醞釀許久才泛起的笑意如遁入叢林的灰雀，倏忽消失不見。在少年劍客冷淡銳利的視線壓迫下，梁猴兒撓撓頭，欲蓋彌彰地收回視線。

“要不帶你們一群孩子去江上走一圈？”興緻上頭，方阿翁突然拍腿提議道。

梁猴兒笑意瞬間僵住，他從小怕水又怕暈，對于坐船這種事，向來是敬謝不敏。

剛想推拒，卻見周行露已盈盈登船：“正想請阿翁帶我們去江心看看呢，我記得那裡之前有塊石頭，怎地今日見不着了？”

這事方阿翁倒是沒注意，老船公眯眼望去，蓦地“咦”了聲：“呦，還真是！怪哉！那癞蛤蟆石何時沒了蹤影？”

話說到這個地步，梁猴兒也明白周行露是想借機細看一下江心石，隻得硬着頭皮跟上去。

誰知剛擡步，他就差點摔了個趔趄，幸好站在最後壓陣的裴燼出手，迅速扶住他。

“沒事吧？猴兒！”付春山聽見背後的動靜，擔憂地回過頭。不知道是點背還是太疲累了，梁猴兒今天都摔好幾回了。

“沒事沒事！”梁猴兒扶着裴燼的手臂直起腰，掌心觸及對方流暢彈韌的肌肉線條，不自覺又捏了一下。

少年劍客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狸貓，“嗖”一下把手收了回去，若不是梁猴兒反應快，險些又摔一個趔趄。

不過後者也心虛自己手賤，回頭瞥了絆倒自己的倒鈎江石一眼，就重新腆着臉跟了上去。

烏篷船吃水漸深，周行露與裴燼并排而坐，看着付春山将抖若篩糠的梁猴兒按在身側。四個人将狹小的船艙擠得滿滿當當。

方阿翁見他們都坐穩了，長篙點處，開始起船。

“喂捯！喂捯！”嘹亮悠遠的起船号子回蕩在一望無際的江面，驚醒蒹葭浦中假寐的水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