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送她去禦前當差,這總歸是好事兒吧?張太監不明白玉芙在喪氣什麼,但若是想故作難态,好叫他把賄銀吐出來,那是斷斷不成的。
“張爺爺說的是,多謝您提點。”
見張太監犯起守财病,尚盈盈沒法兒再同他分辯,隻好捏着鼻子認下。
“張爺爺若無旁的吩咐,奴婢便先告辭了。方才耽擱您半天,還望您海涵。”尚盈盈輕聲細語道。
按着宮裡的規矩,宮女們隻守在殿裡侍奉,即便要出門辦差,也是兩兩結對兒同行。非奉本主使令,更不得在外頭閑逛。
“姑娘客氣了。今兒個天熱,您快回宮去吧。”張太監揣着袖子應聲,側身讓路時,又暗自打量玉芙幾眼。
其實甭說玉芙詫異,張太監自己也禁不住納悶兒。瞧這姑娘的模樣身段,其實都算不上拔尖,頂多是講起話時,格外柔順悅耳些。怎麼就被上頭指名道姓地要去了呢?
若隻是得大總管青眼便也罷了,但要是主子爺自己的意思……
斜眼盯着玉芙踅身走遠,張太監忍不住搓搓下巴颏兒,心道果真是人走了運道,昆侖山也擋不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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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回春禧宮後,尚盈盈一眼瞥見晷針影短,便趕快走進下房裡,翻出今日要拿給家人的包袱。
經過桌邊銅鏡時,尚盈盈朝裡頭望了一眼,竟發覺自己心中毛焦火辣,已叫香汗洇濕面頸,顯露出妝粉下的白淨皮子。
頂着這副模樣兒,定是不能出門見人。尚盈盈隻得掀開雜銀粉盒,将裡頭的妝粉蘸來些許。旁人搽粉多半因為愛俏,尚盈盈卻是為了藏鋒,專把自己往不起眼兒裡打扮。
若想将臉皮抹得難看,最輕省的便是用松花粉。可那物事稀罕貴重,尚盈盈弄不來也使不起,隻好在替潘才人搗紅藍花時,将瀝出的黃汁子偷偷存下,淋去粉英裡湊合遮臉。後來又将牛髓和豬胰摻進去,制成細膩膏子,蓋去了紅潤惹眼的唇色。
正當屋内緊鑼密鼓之際,門外卻忽而傳來一陣腳步聲。
尚盈盈警惕地瞟過去,待看清是巧菱抱着幾樣果子進來,這才略微松下心神。
巧菱十三歲時就分來春禧宮當差,今年也才剛剛及笄,算是尚盈盈一手帶出來的小丫頭。方才特地讓巧菱去撤換供果,便是存了私心,想叫她先挑些喜歡的。
打眼掃過巧菱懷裡的果子,尚盈盈柔聲問道:“怎麼沒多留幾隻雪花梨?”
見尚盈盈坐在銅鏡前搽粉,巧菱忙用後背将屋門抵嚴實,這才走近說道:
“我原記着姐姐愛吃白玉桃的,不料您今兒個想吃梨子?那我去給您換幾個來——”
“倒不是我要吃。”尚盈盈連忙失笑打斷,輕聲解釋道,“伏天兒裡陽氣亢盛,你不是總覺着悶熱難受?等會兒從後頭回來,我給你熬點秋梨膏。你兌水喝上一碗,今夜便能睡得安穩些。”
前日在殿裡煮三花茶時,巧菱碰巧提過一句嗓子疼,不曾想玉芙姐姐竟記住了,還要親自熬秋梨膏替她清火兒。
“多謝姐姐惦記着我……”
巧菱心裡暖和得要命,隻恨自己笨嘴拙舌,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便從尚盈盈手裡接過粉拂,替她在頸子上補粉。
白玉桃被随手擱在妝台上,微微開裂的果皮下滲出蜜汁,蜿蜒成一道甜膩的疤。
桃子裂果,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尚盈盈暗歎不妙,将劉海兒又梳低幾分,極力壓了壓那副昳麗眉眼。
一想到明日就要各奔東西,巧菱捏着絲棉粉拂,忍不住擔憂道:“等您明日去了乾明宮,屋裡怕是沒有熟人照應,到時可該如何是好?”
尚盈盈悄悄敷粉的事兒,瞞着外人倒還容易,但她總得和人同住。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日子久了難免要露餡。
“能在禦前當差的人,都是宮裡的老油子,應當不會多管閑事。”尚盈盈嘴上雖如此說着,心中卻沒多大把握。
隻是事已至此,她盡力求過張太監也不頂用,那便騎驢看唱本,走着瞧吧。
說話間,尚盈盈已拾掇完自己,将粉盒重新塞去妝奁裡藏好。巧菱見狀,立馬替尚盈盈取來包袱,準備送她出去。
甫一推開屋門,午後暑氣便迎面蒸騰上來。就連牆角幾叢紫紅色長春花,都被日頭炙烤得發蔫兒。
瞥見地上蜷縮的紫瓣翠葉,巧菱恍惚想起被白绫子勒死的潘才人,臉龐也是這樣泛着死水般的青紫。
“姐姐您說,萬歲爺會是個什麼樣的主子?”
巧菱跟在尚盈盈身邊,愣愣地呢喃,心頭十分不是滋味。
方才張太監過來傳令,巧菱光聽自己被分到一位妃主兒宮裡當差,便覺得暗自惶恐,仿佛已打心底裡畏懼這些宮中貴人。
那玉芙姐姐呢?
即将要去伺候予奪生殺的萬歲爺,她心裡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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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作者:野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