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緒禮聽罷,垂眼輕笑一聲:“神神叨叨的。”
“你既喜歡,那便栽吧。”
不等尚盈盈作何反應,晏緒禮以筆尖點了點朱砂硯台,淡然吩咐:
“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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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昳之初,衍秀宮裡暖香缭繞。天光透過石榴花藻井下的窗棂,映得滿室生輝。
瞧着衾被裡呼呼熟睡的嬰孩,文妃眉眼間盡是溫柔,擡手輕輕推晃搖籃,又忍不住用指腹碰了碰大皇子臉蛋兒。
文妃為同孩子親近,連養成水蔥似的指甲,都毫不猶豫地悉數鉸去,顯然愛極了這四五個月大的小人兒。
聽得門檻上傳來細微響動,文蘅偏眸一看,隻見是貼身宮女芳竹。
悄聲從搖車旁起身,文蘅朝站在一旁的乳母使個眼色,命她好生照顧大皇子。
隔扇門外,芳竹端着朱漆托盤,上頭擺着一碗熱氣袅袅的養心歸元湯。
“娘娘,該用湯藥了。”芳竹微微屈膝。
文妃自幼身弱,在家中時便每日服用這養神湯,隻盼能固本培元,滋養心血。
從芳竹手中接過藥碗,文蘅眉頭未皺,便一飲而盡。芳竹連忙遞上蜜餞,文蘅卻擺擺手,隻用帕子拭了拭唇角。
“這些日子有大皇子陪伴,奴婢瞧着娘娘比往常高興不少,連面色都紅潤有光呢。”芳竹扶着文妃,緩步往寝殿裡走,還忍不住心裡歡喜。
“每日隻要一見着宥兒,本宮便覺得什麼煩心事都沒了,為他拼上性命都是值得的。”文蘅歪身兒倚在貴妃榻上,輕聲籲歎。
“是。娘娘深謀遠慮,花的心血比誰都多,這大皇子便合該是咱們的。”
撥散開榻前的軟煙羅花帳,芳竹回身陪坐在腳踏上,不由掩唇竊笑:
“皇後還想坐享其成,白撿一個兒子,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兒?”
文蘅看了芳竹一眼,唇角微挑:
“她們主仆倆兒反目,自己窩裡鬥起來,同本宮可不相幹。”
芳竹笑得見牙不見眼,順着文妃的意思,連聲說“正是如此”。
“倘若皇上肯把大皇子記在您名下,那便更好了。”
眼下文妃隻擔個養母名頭,芳竹不禁略感遺憾。如若真能記來名下,等皇子日後有了大出息,自家娘娘就是正兒八經的西宮皇太後,不必再有後頭那些啰嗦事兒。
文蘅聞言笑容微斂,斷然搖首:
“皇上是急于要個後嗣,斷了他那些親王兄弟的念想。但這皇子,決不會是我們幾個所出。”
“貴太妃的兄弟握着都察院,太皇太後的侄子更是當朝首輔。她們如今雖都稱自己不管事兒,可誰又能說得準以後呢?”
文蘅撫過襟邊平金銀繡菊紋,徐徐說道:
“上頭的輕易動不得,下頭若再添個外家強勢的皇子,皇上豈不是夾在當中,擎等着被兩面油煎?”
“當初把我們全晾去一邊兒,獨獨收了皇後的婢女伺候,左不過是這個緣由。”
憶起虞嫔前日同她禀的趣事,文蘅譏笑一聲:
“柳濯月還指望日後能侍寝生養呢,做她的春秋大夢。”
近來柳濯月晉位貴妃,父親又榮升從一品左軍都督同知,可把她展揚得夠嗆。殊不知皇帝大肆犒賞擁立功臣,不過是将面子功夫做足,至于裡子好不好看,那就甭費心琢磨了。
芳竹聽罷,這才恍然大悟。倘若皇後能安分不作死,皇上雖未必同她生兒育女,卻仍會萬事先緊着嫡妻。至少勤妃的孩子,天生就會偏向皇後。
幸好娘娘棋高一着,把這事從根兒上攪和黃了。人言道“紙包不住火”,殺母之仇即便能瞞得了一時,難道還能瞞得了一世?
“怪不得皇後之前擡舉玉芙,奴婢本以為她要在皇上跟前扮賢德。如今想來,怕是又盯上了那宮女的肚子。”芳竹暗自警惕道。
如今明面上的證據,皆是皇後害死了勤妃,皇上定然不肯叫她撫養大皇子。但若旁人再生出一個呢?時日一久,皇上念起夫妻舊情,說不定就願意原諒皇後了。
“自然。”文蘅疲乏合眼,輕哂道,“皇後已經不中用了,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可不就得借旁人的腹?”
十兩紋銀就想買下人家的肚子,還能圖個心安理得。傅瑤果真一如既往,骨子裡的僞善令人生厭。
“對了娘娘!奴婢這裡還有樁要事,從前忘了回您……”
說起那個玉芙,芳竹猛然間想起什麼,連忙站起身來,湊到文妃旁邊耳語一番。
文蘅聽罷倏地睜開眼,扭頭看向芳竹,低聲追問: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她們素日可還有來往?”
見娘娘果真感興趣,芳竹自豪地挺起胸脯,将當日情狀細細禀來:
“先前主子們去谒陵的時候,巧菱同奴婢告過一個時辰的假,說是想去見見從前姐妹。奴婢雖放她過去,卻多留了個心眼兒,派人暗暗跟着,竟發覺她到乾明宮尋見個體面的姑姑。後來奴婢才知,那人正是玉芙……”
“不過自那往後,她們便沒再見過面兒了。”芳竹說到此處,又不禁暗歎一聲。
“還挺審慎。”
文蘅卻沒喪氣,隻盯着頭頂花帳出神。過了好半晌,她才輕聲說:
“再過幾日便是中元節了,你借着侍奉燈燭的由頭,把那個叫巧菱的調進殿裡伺候。”
“暗地裡繼續盯緊些,日後興許用得上。”
文蘅瞥了芳竹一眼,将腕上的鎏金钏兒褪下來,賞她辦事得力。
芳竹見狀目露驚喜,連忙雙手接過,叩謝道:
“是,奴婢明白,多謝娘娘恩賞。”
文蘅擺擺手,渾身舒坦地攏起錦衾,心道這可真是瞌睡來了遇枕頭。她正愁怎麼繞開萬歲爺,轄制住那個禦前姑姑,誰知法子竟自己尋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