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鬼窺見金光,驚懼不安起來,掙紮着想要逃離,凍僵的四肢在掙紮中斷作數截,裂骨之聲無比駭人。
封凍住的皮肉也因為身子的突然動作而碎成齑粉,散在冰層裡。
哪怕手戴扳指,背後的惡寒還是凍得我骨酸膝軟。
因為衣不蔽體,我不得不抱膝蹲在地上,護住前身,整個背隻好露在外面。
細滑皮囊映襯着雪光冰影,更顯得如瓷般潔白無瑕。隻是,太過單薄,躬起的背上能看見勒出的脊骨橫棱,硌得人心裡不大舒服。
釋天頭一次正眼打量被他打入地獄的人。
蜷縮在他腳邊的那把弱骨好像随時會折損在八寒地獄的風暴裡。可那危在旦夕的可憐人,明知操縱她命運的天神近在眼前,卻咬緊牙關不肯放低姿态乞求寬恕,反而可笑地攢緊手中扳指,仿佛那一小截骨頭才是她的救贖。
釋天的目光凝在那隻握紅了的拳頭上,胸口起伏愈發淩亂,“地獄惡靈,罪業深重,活該受大痛大苦。狂妄回護者,亦是在給自己造業。”
我愣怔片刻,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退下龍骨扳指,小心地放在腿邊。
瞬時間,嚴寒如一隻大手捏住心口。冷到極緻便成了痛。
我環抱住雙膝,将自己團緊。
“原來...您是怕我過得太舒坦才來的。”
“不然你道我為何而來?”
“我以為您是來興師問罪的。我...我燒了一處地獄。”
他道:“好大的口氣。地獄不滅,你燒的隻是其間惡靈。他們本要在地獄道受萬億年的罰,你一把火把他們燒出輪回,反倒替萬千惡靈尋求到了解脫。你說,此番是該論功還是懲咎。”
我心如死灰地笑笑,“他們解脫了,我卻越堕越深。”
“不錯。”頓了少頃,他又開口道:”然天意弄人,時常荒謬怪誕,或許僞善地以為惡靈猶可渡。”
我詫異地仰頭看他,“你...是在寬慰我麼...”
他背轉過身,終于從那隻手上挪轉開眼。那手已被凍得毫無血色,恐怕早已皮僵骨硬,想撐也撐不開了。那枚扳指便這麼和她的身體牢牢地封凍在了一起。
釋天胸口發悶,淤塞難疏。
“眼下你先受活罪。日後是好死還是橫死,老天也要看我的臉色。”
“好...”
話音戛然而斷。寒氣入體,五髒六腑都凍成了冰疙瘩,身體的每一寸都能感受到淩冽的痛。人再也支撐不住,歪斜地往地上栽下去。
模糊的視線裡,蒼茫地獄白得虛無,腥紅色的身影恍若天地間的一道血痕,伫立當中巋然不動。
釋天從地上撈起那具凍得僵硬的身子,環在兩臂裡,垂眼看了許久,沒有旁的動作。
他耳中聽見那把細骨頭發出的咯啦聲,無端感到自己骨縫間一陣酸。
有汩汩暖流漫溯全身,化開凍住的血脈,溫軟了冰塑的皮肉。
我睜開眼,見周身籠罩有一層金色神澤。
“我不會...感激您,因為,是您...害我至此。”
釋天齒縫間生冷地吐出一句,“不必。”
氣息猝然粗重,那層暖人的金色罩子卻沒有因為他的怒氣而散開。
我環視耀目的金澤,“您是...瘋了...”
“你是越來越放肆!”
“六道神親下阿鼻地獄,與惡靈同在,不瘋?您說回護惡靈是造業,那麼您眼下又是在做什麼?甯可忍受燃燒神澤的痛,也不肯讓我好好戴住那枚扳指,您說說看,不瘋麼?”
“此乃吾之六道,無人能夠從中護你!”
這句話隻勉強敷衍了我的最後一問。他對前兩問卻置若罔聞。
“是了。您的六道,旁人不得僭越...”
一高一低的兩個人,同時看向地上的扳指,神色各有各的晦澀。
八寒地獄裡,六道神将那個被自己親自打入惡道的人護在神澤裡。至此,罰與咎都淪為了笑話。
天神盡可自嘲,而我不能置喙。
待身子能自如活動,我緩緩坐直,不再倚靠他。
金色神澤随之褪去。
我惶恐地看向他。
他面目殘酷,“神澤遠一寸就要多耗我一分力。”
我隻得又靠回去。
“你就這麼不想待!”
“這裡是地獄道啊。我說想待,您可信?”
他揚手指向冰天雪地,“你以為究竟那頭是地獄,”又屈指點了點身側,“還是此處是地獄?”
我愣了愣,垂目道:“六道神說哪裡是地獄,哪裡便淪為地獄。”
半晌,頭頂傳來他的回應,“那麼,你将永堕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