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挺着背脊,脊髓裡如生骨刺,痛到渾身冷汗,卻還是暗暗咬着牙,不動聲色地從他臂膀裡掙脫出來。
待他收回手,我複又伏身跪好,“落玉失言。請六道神恕罪。”
他彎着膝沉默了片刻,徐徐立起身。
“你沒有失言,是我的錯。”
面對牽腸挂肚之人,無論是誰都不免在言行上出現偏差,好比軟弱者會變得堅毅,虛僞的人會剖出一顆真心。而強極且傲世的天神,竟當着凡人的面,對那跪在腳邊的蝼蟻,服了軟,認了錯。
他恐怕沒有意識到這正是他手裡一柄柔軟卻鋒利的刀片。上一回,他用這把刀割斷了我對舊人的牽念,從此荒誕地對他這個瘋神動了情。這一回,他又用這把刀徹底地刮去了我心裡已然殘破不堪的自持。
一回比一回刻骨。
“釋...”
就在我即将脫口喊出他名字時,死寂的山道上忽而傳來一道腳步聲。
一步一步,拾級而上。每一步都不輕不重,不緩不急。
凡人對六合之外的玄妙有着特别的敏感,在我還不知來者何人時,他們已從那了無情緒的腳步聲裡聽出了窮天極地之音,一個個将身子壓得更低,屏息合眼,不敢多聽,不敢亂看。
釋天轉身看去,冷冷一笑。
我的視線被他寬厚的氅衣遮住了大半,隻瞧見神廟的門洞外,兩根竹青色衣帶随山風起落。
來人進門後,并沒有走上前,而是繞開跪了一地的凡人,沿着院牆,遠遠地立在側方。
青影落朱牆。我擡眼看去,吃了一驚,是他,那個總與我偶遇的凡人。
他也朝我看來,微笑着點了點頭,轉而同釋天道:“今日這數百殺戮出現變數,是我失職,擾亂了他們入輪回道的時序。我來向六道神賠罪。”
釋天冷聲道:“如此不正好成全了你那所謂的慈悲。”
原來,這個“凡人”竟是飛升的殺神,難怪我無法看破他的變化之術。
釋天上前兩步,緊緊貼在我身側。
“佛祖可言慈悲。我滿身殺孽,配不上這兩個字。”
說話間,殺神斂盡笑意。
我瞧着他冰鑿霜刻的眉眼,心裡陡然一凜,胸口的傷無端痛了起來,滾沸的血液蟄伏在傷口之下,蠢蠢欲動。
釋天不接話,垂下眼,神色微妙地看向我,身子卻有意無意地橫檔住殺神投來的目光,好像要将我攬在身後。
我們三個便這般僵了半晌。
我撐着膝蓋立起身,貼着釋天的肩站穩,朝那位清冷的殺神躬身施禮,“落玉問殺神安。”
殺神微微一笑,“我們相識的。”
我不能自已地打了個寒顫,平聲回道:“隻是見過,相識卻談不上。落玉眼拙,雖然與您有過數面之緣,但都沒能認出您的身份,還請殺神見諒。”
“是我刻意隐藏了氣澤,并不是你眼拙。”
釋天抱臂冷觀着我與殺神一來一往,沒有打斷。
“多謝殺神寬宏大量。”
“你...不必謝我。”
我點點頭,又道:“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殺神成全。”
“你說。”
“這個請求恐怕對您多有得罪,我先向您賠個罪,請您多擔待。”
“但說無妨。”他的聲音溫若春風。
我這才把話挑開,“殺神您或許知道,我的兄長曾經也在萬神殿中居于殺神之位。您飛升之日,正是他神隕之際。兄長于我是至親,至愛,他的離去幾乎将我擊垮,所以才會躲來凡間将養心緒。然而,我一見您,一聽見您的神位,總是情不自禁會想起我兄長,難免神傷心痛。因此,我想請您準許我日後不再與您相見。”
山風襲來,朱牆上那倒清癯的影被撕扯得邊緣模糊。
“你的不情之請,就是與我不再相見?”
殺神不會在一衆凡人面前失态,是以臉上、聲音裡都察覺不出什麼破綻。
“是。實在是心傷難愈,才鬥膽向您提出這樣的請求,還請殺神原諒我身為芸芸衆生,無法摒棄内心的自私與怯懦,我想要自保,也想要自救。”
我等了許久,始終沒能等來他的應允。
餘光中,紅牆綠衣,對比強烈的兩抹顔色沖擊着感官,哪怕我已挪開了眼去看牆外的竹,那刺目的色塊仍舊映在眼底揮之不去。
“今日我亂了這些凡人的生殺命數,請殺神重罰。”
“我不罰你。你沒有什麼罪。”
我又斂衽施禮,“落玉謝過殺神。二位尊神請回罷,餘下的事我來善後。”
半日無人應答。
我微微歎了歎,“二位尊神若是不放心把事情交給我,亦不必擔心駁我的顔面,隻管直說。我也曉得自己在天神面前出頭是不自量力,隻是這麻煩是我惹下的,哪有臉讓您二位來幫我收拾爛攤子。”
殺神這才開口道:“如此就有勞你了。”
說罷,他轉身沿着來時的路一步步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