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媛女君很快回過了神,親率天兵天将從四面包抄逼近。
無央耳不聞戰鼓擂擂,眼不見刀劍光影,隻切切對我道:“千年隔閡,我的确不再懂你。你如今,不同了。”
“殺神何須懂我?我修的不是慈悲道,來日若飛升不得,我的下場不在地獄便在修羅,因而也未必能懂殺神。”
我一面回他,一面留心四下動靜。待再靠近些,他們就要辨認出無央模樣,殺神的身份也極有可能被識破。
神迹一旦暴露,衆生的恨便有的放矢。于神自己而言,雖無關痛癢,但到底是無妄之災,總歸是不詳。
無央并不在意,緩緩朝旁退了兩步,就要轉身去面對衆仙。
“今後,我會盡力去懂你。接下來的事你不要再管,去罷。”
“這事是我挑的頭,自當由我收尾。殺神不用為我抛頭露臉。”
“我對你本就有虧欠,千年前傷了你,良心有愧,如今想盡力償還。”
我自以為濃烈的愛恨卻被他用“良心有愧”來點了題、收了尾。果然還是冷心冷肺之人最知道如何把話說得狠絕,隻言片語間已将我與他之間的過往打掃得幹幹淨淨。
“既是如此,殺神今日的施恩我倒還真受得起,隻是希望您今日不要被他們認出身份,不要給自己惹麻煩。我這便去了,殺神保重。”
說罷,我化回真身,振翅背向他飛遠。
穿雲破霧,我不自覺地回首望去,隻見雷霆萬鈞的殺伐場上,無央若高懸于天的清風朗月,事不關己地立在當中,正也朝我望來。
我乘風直上,不再回頭。
那日無央沒有為難衆仙。他心性不似釋天嚣張,也稍微把我的勸聽進了心裡,所以小心翼翼地變化了容貌,收斂了神澤,沒叫衆仙識破,替我拖住天兵天将半日,便也拂身去了。
女君緊追其後,逼問他究竟是何許人也。
無央頓住,略想了想,道:“我是鳳凰神鳥的一個護衛。”
雲華慶幸無央給她留了條活路,卻不知無央不僅隻為她考量,更是關照了整個蒼嶺族。
若殺神出身蒼嶺,蒼嶺阖族從此在天地間再難容身。
隻是自那之後,關于仙界惡女糜亂不堪之種種閑言碎語在各界傳開,床底間,除了六道神,又多出一個來路不明的護衛。
無央顧及了蒼嶺族與雲華,卻将我推出去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我曉得他絕非有意,所以并不會因此而怪罪他,甚至覺得十分理所應當,他本就該先顧全其他的人事,最後輪到我時。他隻要不出手傷我,便算是手下留情。
我沒料到自己惡臭的名聲竟還有愈加堕落的餘地,聽罷流言,再回身審視空庭寂院、孤燈冷榻,隻覺可笑。
為這件事,無央來草甸找過我。
廊下夏風溫熱,催人入眠,我本已迷了眼,聽見叩門聲蓦地心悸不止,立時睡意全無。
驚坐而起時,打翻了擱在腳邊的酒壺。冰鎮過的甜酒早被大暑天的太陽烘暖,順着木縫全撒在地,便宜了一院子嗜甜的蟲蟻。
門外的人聽見裡頭的動靜,叩門聲便停了。
我這裡鮮少有客。從前兄長與木木常來走動,釋天也會來,但他從不敲門,總是突然地出現在樹下。
我曉得門外是誰。
他曉得門裡有人。
我不應聲,他也就沒再繼續叩門。
我靠着廊柱呆坐片刻,緩緩躺回廊下。背脊抵觸到木地闆時,我才驚覺方才一瞬的功夫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黏着衣衫,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盛暑的午後,我在毒日下打了個寒顫。
好在無央自矜身份,不會去拂他人的意,既被拒之門外,也就一聲不吭地去了。
我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起身扶正兀自在木闆上打滾的酒壺。
這一日就此揭過,未生枝節。
女君2301年
這一年,仙界禍起蕭牆,千媛女君一朝成了階下囚,而奪權篡位者,正是當年女君為奪寶座而拱手讓人的愛人。
這件事整座天宮都諱莫如深,所以我也并不清楚原委。
而今一場宮變,因為牽扯往昔情債竟被傳成一段風流韻事。
故事裡的女君被人剝下威嚴肅穆的外皮,剖解得不成樣子。哪怕我與她早已因為立場不同而決裂,在聽見她被那些輕浮口舌提及時,仍不免心口淤塞。
我盼望天神能匡扶仙界之亂,卻知道這是荒誕的癡念,君權交替這樣的事情在司掌輪回與生殺的天神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我在意的也并非誰人執掌仙界,而是那個養育過我的女人如今過得還好不好。
這一日,仙界新君登基大典,銀殿水牢遠離宮宇,是以靜悄悄的什麼也聽不見。
渾濁水道之下,有間鮮為人知的密牢,牢房外禁制層疊,又有兇獸鎮守,向來隻關最兇惡的要犯。我在銀殿供職期間,這間密牢從未啟用過。
兇獸的喘息聲粗鄙而淩亂,伴随着一股陰腐的惡臭,由牢門上那隻氣孔飄進來。
牢裡的千媛女君渾身血污,如一塊死肉般挂在型架上,披頭散發地垂着頭,五官在單薄的火光裡糊成一團虛影,明明滅滅,難辨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