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光裡,他的臉顯出難得的血色,渾身清冷線條像一塊正在消融的冰,變得混沌卻柔軟。
我這才跪坐在榻上,欠了欠身子,謝過他的好意。
他也在椅子上坐下,後背懸離椅背,微微往前傾,“你送我的燈在飛升時遺落了。”
“無妨的。殺神若嫌剪燭麻煩,我再給您點幾盞長明燈。要多少有多少。”
再珍貴的寶貝,一旦濫了,便要掉價。
我以為他不會要,不想他卻颔首道:“也好。勞煩你了。”
不知怎的,曾與那枚龍骨扳指朝夕相伴的指骨突然一陣刺痛。
我用神火點了十盞燈,盛在晶透的罩子裡,齊齊地擺在石幾上。一時間屋内光亮刺目,叫人無法直視。
無央起身,提起兩盞燈進了屋,放好後又出來提走兩盞,待十盞燈全部歸好位,方又坐回我身邊。
我心想,屋裡這樣亮晚上不好睡的。但這句關照的話到底吞回了肚子裡。
他吹熄普通燭火,“用不上它們了。多謝你。”
“我本就是來謝恩的,這幾盞長明燈可以算作是一點微不足道的謝禮,這個‘謝’字是我該說給殺神聽,您不用對我說。您救下千媛女君的命,便是我的恩人。我感恩,卻不知何以為報。”
“恩...”他淡淡歎了一聲,口中并沒有哈出熱乎的白汽,“我不與你講恩。本來我就虧欠你許多。救下千媛女君是因為她死期未至,你不要有負擔。”
我不曉得他說得是不是實話。
“您不欠我什麼。起初我也隻道您虧欠我良多,心裡有怨氣。但後來知道了您贈我的那枚扳指其實是龍脊骨所鑄。取骨之痛與穿心之痛相較,恐怕還是取骨更痛。您讓我痛,也為我痛過,哪裡還有什麼虧欠?從此您對我的好,都是施恩。殺神慈悲,衆生皆受惠。”
他先前被燭光照暖的臉色又漸漸冷了下去。
“原來你早已将我們之間的事算得幹幹淨淨。”
“是。但往後不必再算了,您是天神,我乃衆生,隻有我受您恩澤的份,斷不可能再有什麼虧欠牽扯。您盡管放寬心。”
無央看着我,默了片刻,平聲道:“好,我是天神,你是衆生。那麼如果有一天,你亦成神呢?”
想來他是見過未來仙君了,也不知那多嘴多舌的仙君給無央灌下的又是怎樣一副催斷腸的湯藥。
“借殺神吉言。”
他見我客套搪塞,便沒再追問。
“玉兒,在我看來,我對你仍有虧欠。斷骨能續接,但蒼嶺劍下的傷永生永世無法愈合。所以,日後你不必來謝恩,在我面前也不必以衆生自居。你算清了你的債,也容我理一理我的。”
“是。”
如此,也好。我與他講恩,他與我講愧,誰也沒再對情之一事動心思。
我無聲地歎了歎,嘴裡哈出一抹白汽,轉眼消散在明豔的光線裡。
一時,兩人之間再無話可說。
長明燈燃得四平八穩,幹巴巴地照出我和他兩道邊緣清晰的影子,沒有重疊之處,各自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襯得當下的沉默愈發局促。
我欲起身告辭,他忽而開口,“我信你。”
千年前的那個夜在我的記憶裡因為過去太久而開始支離破碎,僅剩一些火光沖天、哀嚎遍野的殘影,是以我反應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強忍着眼眶裡幾欲脹裂的酸痛,看着他,許久,才克制出幾分釋懷,輕聲道:“我不計較這件事了。以您當時的立場,那麼做并沒有錯。況且,那場殺戮是我兄長的手筆,雖說那是他身為殺神的職責,但冤有頭債有主,蒼嶺族把這仇恨算在我們兄妹二人誰身上都可以。”
“你甚至不問我為何當時不與你站在同一邊。”
“殺神當年或許因為元化仙君一門被屠的事,意識到天意不可違,蒼嶺族的天罰絕沒有辦法避免,是以下定了犧牲自己的決心,又不願連累我的餘生,便利用那一場誤會與我斷了個徹底。我知道您不是真的要殺我。”
無央有些難以置信,但旋即微微一笑,了然道:“是了,你的心玲珑剔透,自然能悟得其中的道理。”
“殺神謬贊。我也是在您承受天罰飛升之後才明白了您當年的取舍。”
他的目光從我臉上挪開,凝在一簇燈火上,似是不忍看我這個被他棄掉的人,
“抱歉。當年為蒼嶺族而傷了你。”
“殺神今日既然偏要把話說開,那我也與您說幾句我的心裡話。其實您那一劍于我而言,算是條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活路,若非您那一劍刺得決絕,我不可能心死繼而解脫出來,或許還沉迷于情愛,活得混沌無知。當然,我不可能通透到能感謝您當年重傷我,但那一劍的确陰差陽錯地讓我活成了另外一幅還不壞的模樣。”
無央默然端坐,若一尊冰雪塑就的神像,雖無肅殺威嚴,但嚴寒裡曆練出來的筋骨與血脈到底透着股高高在上的疏離,讓人因為畏寒,且看不透他的情緒,而想要遠離。
我自顧自續道:“能夠一生耽于私心的人,何其幸,然而您這樣天降大任之人不會有那好福氣,所以不得不在私心與宏願之間做出取舍,您也有您的無奈啊。阖族命數,神職,君位,哪一件不巍峨而宏大。我敬重你們所選的路。也體諒你們心有丘壑,無法将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這道理從前的銀玉不懂,如今的落玉能懂。你們的路上不必有我,我的路上也沒有你們。”
他緩緩點了點頭,“銀玉與落玉,是不同的兩個人。”
“是。”
說話間,日漸西沉,殘陽斂盡的一瞬,雪山遁入黑暗。燈火通明的石屋像一顆墜落的星。
我推開門,屋外雪絮随風飄懸,似彳亍的孤魂野鬼。
無央站在明亮的門洞裡目送我。
“殺神請回。”
“好。你一路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