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天沒有回應。
他将我的手平托在掌心,指節微微彎折,想要握實掌心裡唾手可得的溫軟,可最終也沒有握上來,任由手指僵在那個半途而廢的弧度上。
傷雖無法愈合,血流卻在天神的呵護下逐漸止住。
我先清醒過來,緩緩收回手,籠回袖中,轉身看了一眼滿面驚愕的末月,道:“他是六道神。但你不許來求他。你敢求他,我一樣殺你。”
釋天看着我,沒有說話。
末月是個心思極其細膩且靈巧的女子,我以為世間無人能明白我與釋天之間的因與果,但末月隻淺淺一眼,竟似能夠體諒我的苦衷。
她看向我時眼裡露出的疼惜讓我隻想與她日夜痛飲,道盡千年來無限心事。
“我讓你們去見落倉。”釋天道出此話,難得地露出幾分疲憊,不耐地按了按眼角,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酸痛。
末月的狂喜被我突如其來的一跪扼制住,如花笑顔凝成死灰。
我低伏在地,雙手規規矩矩地扣住額頭,貼緊地面。
釋天像是早料到我會如此,冷笑着揶揄道:“你倒比我還知道如何當好這個六道神。”
“因果鏡中,我所懼所怕,請六道神體諒。請六道神,對我,對您自己,手下留情。”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嚴厲,“你的懼怕與我何幹?輪回道裡人來人往,皆由我定奪,你既然口口聲聲說旁人不得插手,那我要送你們去地獄道,你還啰嗦什麼!”
眨眼間,四下移情換景,我們已來到地獄道入口。
地獄中傳來痛苦的嘶吼、絕望的哀嚎,在耳畔激蕩不絕,一如初聞時那般令我膽寒又心痛。
釋天擡手指了指某處,“從那裡進入,便能見到落倉。”
末月雖然害怕得渾身戰栗,但仍是順着釋天的指引緊跑兩步,見我仍跪在地上不動彈,不由停下來,不知該如何是好。
釋天立在我身側,垂眼冷觑着我,似是覺得荒謬,鼻子裡笑了一聲,道:“既然日夜為他懸心,就該抓住機會,進去看看。你兄妹二人下次再見會是何時,連我也算不清楚。”
我跪着回了聲:“不用。”
“好。你狠起來,連我也比不上。”
末月見我們這邊僵持不下,一跺腳,孤身一頭紮進地獄道陰森混沌的入口。
我仰頭望向她的背影。
“六道神請回罷。我在這裡等她出來。”
“既然進去了,還願出來?”釋天語帶戲谑。
“她自己當然是不願出來的。但若見到了落倉,恐怕她想留也留不住。落倉随我,心狠。”
釋天不置可否地冷哼一聲,“你在這裡等罷。”
說罷轉身要去,又忽而想起什麼,回過頭來,“收起你這副奴顔婢膝的模樣。你若回回見我都隻會這樣,那你我不見也罷。”
說話間,大氅的拖尾冷冷掃過我手背,他用力向上一扯,把那方拖尾提高,像是不願碰觸到我。
淚水刹那間奪眶而出。我面無表情,聲無波瀾,叩首回道:“是。”
“不是叫你收起這副模樣麼,你究竟把我的話...”釋天俯身捏住我的下颌,強迫我仰起頭,還不及看清眼前滿是淚痕的臉,手掌先被溫柔的液體濡濕。
淚珠斷線,呵斥聲也正好戛然而止。
淚水鑽進他袖口的折痕,浸透黛色雲紋,消融成一顆顆近乎于墨色的污漬。
我不是一個能穩住情緒的人,在釋天記憶裡,我常常痛哭流涕,從前是為無央,後來是為兄長,為落倉。
而這回,為的難道是他麼?
一時間,那些透過衣料的淚竟開始燒灼着他的皮膚,每一顆都滾燙。
手臂在驚痛之下好似抽搐了一下,他迅速縮回手,自覺失态,狼狽不堪,有股無名之火蓄在胸口,卻怎麼也發不出來,隻得蹲在我面前,沉默不語。
我仰面看他,眼眶裡不斷湧着淚。
“你不願看我奴顔婢膝,我又何嘗願意這樣卑微地面對你?可我想不到方法了,我走投無路了...六道神,我選了我的道,你也該順着您本來的天道走下去,現在要退,已不可能了!你與我再怎麼糾纏,也隻會是有始無終啊。”
我每每失控,他總能迅速地冷靜下來,斂盡所有情緒,淡淡凝視我片刻,道:“怪我。”
他還是不知道自己那服軟認錯的模樣,對我來說,比最動聽的情話還要甜蜜,也比最鋒利的刀劍還要殘忍。
我張了張嘴,隻虛張聲勢地頂了一句,“不敢。”
釋天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對我,還有什麼不敢的。”
我心神一蕩,捂着心口,指尖朝内,不像是要護住什麼,反倒像是要把什麼給生生挖出來,随即垂首拜下去,“六道神,我這顆惡瘡,請您,務必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