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入了他的心境。耳中所聞唯有他擂鼓似的心跳,咚咚地籠罩在頭頂。
我看見了他的記憶。
看見了他第一次見到釋天的那個深夜。
釋天沒有穿現在不離身的大氅,一身輕簡裝束,好似處暑夜随意出門消食散步的打扮。彼時的他,身上的人情味與熱乎勁尚沒有因為長久居高而散盡,應當是将将飛升為神不久。
唯一不變的,是他身上那股異香和吞天噬地的殺氣。
釋天推門而入,徑直走進裡間,冷觑已經躺下就寝的未來仙君。
未來雖有一瞬的驚慌,但很快鎮靜下來,滾身下床,理了理發皺的中衣,跪下行叩拜禮。
釋天冷聲道:“你認得我?”
“小仙問六道神安。”
釋天沒有喚他起身,隻道:“跟我走。”
“小仙鬥膽,敢問六道神要小仙何用?小仙雖能通曉天地,預見将來,但看得再遠有什麼用,還是隻能順從天意。小仙因為能窺探天機,比任何人都知道天高地厚,所以願意為了維護天意肝腦塗地。除此之外,小仙旁的本事一點沒有。六道神擡愛,小仙隻怕無福消受。”
釋天不耐地蹙起眉,殺氣陡然扶搖入蒼穹,“吾願即天意!”
未來仙君伏低不起,再不敢多言半句。
吾願即天意。
說這句話的釋天與我初見他時留下的印象最是貼切。那個将我按在泥水裡,又把我比作爛泥,咒我渾身惡瘡的瘋神。
這番印象在日後的相知相識間慢慢被粉碎,被重塑。
我在他給予的重創與磨難中被迫體諒了他為神的苦心與堅守,又在他偶爾的施恩與青睐間窺見了他刻意扼殺的私心。
自此,六道神釋天這個人在我這裡才逐漸立體,逐漸清晰。
這樣的一個人,可敬,可畏,可仰望,可膜拜,但,愛不得。
而我偏偏犯了忌,從他腳邊的泥潭裡一點點掙紮起來,狂妄地起了與他并肩、為他遮風雨的心。
好在我與他都不再将情愛看得有多重。既然愛不得,那便罷了。
罷了。
我繼續遊蕩在未來仙君的回憶裡。
被釋天帶走後,他的日子多半在這間牢房裡度過。燈火明了又暗,甬道陰了又亮,人來人往,唯有他長久地被囚。
最常來見他的是釋天。他們的每一次交談我都認真聽過,大多關乎天地,關乎神祇凋敝,關乎衆神歸位,我屏息聆聽,試圖抽絲剝繭。
卻冷不防地聽見未來仙君問:“敢問六道神,希望她成個什麼神。”
“善神。”
像是在毫無防備間被一根尖利的細針戳穿指尖,我還不及警醒自己千萬自持,已是淚流滿面。
一句“善神”,是六道神最無可奈何卻最溫柔的祈願。
他說話時雖神态無異,卻不經意地垂了垂眼,于是乎,素來狠戾的眸色被遮隐在睫毛的陰翳之下。
這一瞬,六道神的金色軀殼暫且褪去,釋天就隻是釋天而已。
但那匆匆一垂眼,在壽與天齊的漫長歲月裡,輕如微塵,不值一提。
我抹了把淚,不能去細想。
如我所料,無央的确來過。
和初見釋天時一樣,未來仙君震驚過後,很快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對無央行了大禮。
“未來問殺神安。”
無央隔着牢房擡手虛扶了一把,“仙君請起。”
未來面對無央顯然要松快許多,聽他這樣講,便順勢起了身,立在牢門邊朝無央笑:“我等您許久了。您來的這樣遲。”
“仙君知道我會來?”
未來諱莫如深地一笑,并不回答,卻道:“知道先殺神将隕,我夜夜難眠,日日悲痛,後來得窺天機,見到了您的大造化,這才放下心來。天意如是,天意如是啊!上天不棄衆生。”
無央淡淡陪笑,“原來仙君早就都知道了。”
未來得意地仰起臉,撥了撥肩頭垂落的銀發。
“隻是...”他斂起笑容,欲言又止。
“仙君但說無妨。”
“哎。隻是那小鳳凰和兄長甚是親近,怕是,一時接受不了神位交替,難免在心裡牽連你。”
“我本就是罪人,她如何牽連我都有她的道理。我盡心盡力償還便是。”
無央在未來仙君面前沒有自矜身份,輕巧坦蕩地認了罪過,仿佛衆生都有權過問他的這樁罪,而他也早就做好了以贖罪的姿态居于殺神位,為衆生嘔心瀝血,也為他虧欠的那一人傾盡所有。
“落玉她自然也有自己的造化,過往種種于她而言是逃不過的曆練,您倒不必過分自責。”
無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來見仙君,為的便是這件事。仙君所言,她有自己的造化,指的可是飛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