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斂肅道:“還有什麼比飛升為神更大的造化?”
無央不接話。
未來又道:“您當年為落玉女仙同族人聲辯,後來挨了罰,被奪去舌識。旁人以為您是因此被族人囚禁高塔,我卻知道,您是因為傷了她,自覺有罪而自囚。這些事情您如今能通通對她說明白,卻為何隻字不提?”
無央隻是笑笑,“我傷她棄她在先,之後種種其實沒有意義,不消再提。”
默了片刻,問道:“請教仙君,玉兒她日後會飛升哪方天神?”
他在背後還是習慣稱我玉兒。
未來反問道:“殺神希望她飛升為哪方天神?”
一模一樣的問題。未來仙君在誅心一事上對二位天神一視同仁,樂此不疲。
無央卻隻是平聲道:“她飛升為哪方天神都好,于我而言,她都是玉兒。況且飛升乃是天意,天意如何與我的希望沒有幹系。”
冷心堅硬,難傷難誅,未來仙君碰了壁。
“話雖如此,六道神卻希望落玉女仙能成善神。神本不分善惡,六道神怎的糊塗了。”
無央聽罷一怔,旋即明白了萬神殿之外那個名喚釋天的男子動了什麼樣的心,起了什麼樣的念。
“六道神,的确是糊塗了。”
未來仙君聽出了殺神的弦外之音,“糊塗,卻也清醒。落玉更是個内有乾坤的女仙,沒有拘于私情。是以二人結不出花,亦落不了果。”
“仙君多慮,不必來提點我。我與六道神之間隻有萬靈衆生,并無其餘紛擾。”
無央說話間明明面帶笑意,未來卻蓦地感到一股直戳背脊的寒意,順着他的脊梁骨,一路涼透心肺。
未來在仙界時,無央尚還年幼,與他鮮有來往。未來對無央的印象隻停留在懂禮、謙遜這些粗淺的表象上。
今日一見,隻覺與六道神大相徑庭,便自以為是地把他當作是個好親近的主,說話也愈發沒有了邊界。
此刻猝然一寒,才驚覺面前這位殺神未必比六道神好應付。
未來壯着膽子打量了殺神一番,見他仍面色平甯,可那股寒意卻沒有消減。
寒從何起?未來不蠢,立時知道了砭骨寒來自于殺神内裡。
他心裡暗暗叫苦,一位天神殺氣滔天,另一位寒氣逼人,凡人說伴君如伴虎,他這伴神如伴...伴什麼呢,這世間還有什麼堪與這二位比拟?
“未來仙君。”無央低喚一聲。
“是。”未來不自覺地乖順起來。
“仙君知道六道神志在衆神歸位,卻在飛升一事上向他推了玉兒,沒有提起我,此間道理我雖難以想通,但相信仙君自有滴水不漏的說法,我不多過問。仙君既得上天倚重,聆聽天意,對玉兒的前程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不似我與六道神這般混沌。是以,還請仙君日後對玉兒多多照拂。我自會傾盡所有為她打算,但難免有錯漏或是不周,屆時,唯望仙君不吝賜教。”
殺神一席話說得未來雙膝發軟,心驚膽顫。
以退為攻,以謙為迫,殺神字字句句都是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
未來聽懂了,殺神真正想說的與從前六道神的一句狠話嚴絲合縫地重合在一起。
“少扯些謊,少來誅我的心。這樣來日輪回道裡,你才不至于跌得太低。”
他再次打量面前這位飛升不過十餘年的殺神。莫說十年,即便是百年千年,對于天神來說都隻不過彈指,可殺神已在這一揮間修煉出一副居高位者悲憫卻淡漠的面孔。
悲憫衆生似乎是曆代殺神抹不去的底色。
而在這層底色之上,殺神們仍是各有各的本性。例如落允,有着和煦的溫柔,以及對塵世溫暖割舍不下的向往。
至于無央...
未來仙君無奈地搖了搖頭,對他道:“您與六道神飛升的機緣都落在一個狠字上,狠到把自己逼至絕路,才得以置之死地而後生。對自己尚且能把事情做得這樣絕,更何況是對旁人呢。小仙愚昧,險些誤會了您。您方才的話,小仙聽明白了。”
無央颔首道謝,“有勞未來仙君。我今日叨擾太久,不好再多留。來日有緣再叙。”
直至殺神的粗布衣角沒入甬道的盡頭,未來才直起僵硬的腰背,深深吐了口濁氣。
他雖然将無央的話聽明白了,卻沒有聽進心裡去,若是當真聽進去了,日後也不會在我手裡賠上一副靈巧喉舌。
至此我仍然一無所獲。
回憶将我領到未來遭我重傷的那一夜。
待我事了拂衣去,未來一頭栽倒在熱氣散盡的沙窩裡,側身蜷縮成團,好似母體中的嬰胎。
他雙手抱膝,将臉深深埋入胸口。
銀輝染蒼夜,火光漸次削弱,暖色褪盡,大漠徹底涼透,那處廢棄庭院愈顯凄涼。
夜風暫未起勢,四下一片死寂。
未來仙君翻了個身,攤平四肢,仰躺着面朝皇天。
此時的他面色灰白,神情呆滞,隻在六道神突然出現在月下時,略微吃力地提起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