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慕臻已在那間禁止踏足的屋院外,他想往回走,卻聽到裡面隐約在吵嚷“妖女”“逆子”之類的話。
此處與山莊别苑相比,不易傳聲,莊内滔天的聲浪,到此竟遙遠得如在天之一端,甚至僅一垣之隔,許慕臻也難以聽清屋舍内争吵的全部内容。
門扉響動,定是有人出來,許慕臻畢竟與湛謙有約,不想被抓住食言的罪行,情急躲進假山後,伏低姿勢,索性連眼睛都緊閉不看,但耳朵卻是聽得見的。
湛立威落了鎖,怒不可遏吼道:“以後不許你進來!”
他的兒子冷着聲音反問:“先拜妖女,再拜母親,您心裡不愧疚嗎?”
衣襟帶風,“啪”地掴在湛謙臉上,“無法無天!”湛立威拂袖而去。
許慕臻嚴屏内息,估摸人都走遠,才從匿身處跳出來,猛然入遭雷殛——湛謙還在!
岩岩若孤松的君子,此時站得直愣愣的,半面绯紅,更紅的是雙目,地府羅刹一般,像泉州赫赫大火都煉入一雙朱目裡,燒得眼眶眦裂。
他看見許慕臻再也忍不住,别開臉,側面也能看到淚落,冰玉面容曳着化開的濕痕,負氣地問:“賺錢的生意,閣下做不做?”
擡手指向鎖頭,“砸了。”
許慕臻道他正在氣頭上,剛想寬慰幾句,這矜貴公子撚起石頭直接砸開重鎖,捉住許慕臻的胳膊扯進屋院,踢倒了屏風。
他們二人面前,唯有玉石雕像,胡帽秀麗,裙裳簇蝶栩栩如生,回眸的女子盡态極妍。玉像前還有一具長方食案,陳列三牲。
“閣下不也好奇,這玉像是誰嗎。”
許慕臻為他氣昏頭仍使用敬語感到敬佩。
湛謙把石頭按進他手裡。“砸了我就告訴閣下。”
許慕臻抛向玉像裙裾,湛謙随後掀翻供桌,杯盞碗碟、爐鼎祭壇一應摔到玉像身上,氣息不甯地說:“她叫燕九嶺!”
許慕臻渾身一顫,汗毛根根倒豎,不可置信地瞪向湛謙,湛謙并未領會,猶自恨聲道:“她是我父親得不到的人,于是他刻了尊玉像,晨昏定省地侍奉她;可我母親端莊賢良,直至卧病都不敢添他的麻煩,停喪期間,他居然還來!”
許慕臻決不允許他再碰玉像,湛謙再抄起什麼都被許慕臻截住。
“别動,裡面好像有東西。”
裂開的玉像坦出中空腹部,黑漆葵紋台座上放着一隻紅漆描金的海棠花匣,許慕臻對湛謙指了指,“你取下看看。”
六韋花一切器物富貴非常,保證清白最好的方法是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
湛謙打開匣蓋,白淨沙土中憩着一條細軟小蛇,通體金黃,伺機立起半身,炯炯蛇眼凝視陌生人,緩緩吐出貪饞的信子。
南疆尤盛蠱術。蠱多為神秘莫測的苗族女所養,她們赤身裸體,以舞蹈和禱告求得蠱的歡心,施放蠱術于無形而收效巨大。
許慕臻聽李莊姜講過,此術最先傳到蜀中,湛謙應當比他了解。
蠱母往往帶有不可解的巨毒,湛謙扣上匣蓋,确保它不會輕易爬出。
湛立威單獨設立别院,親自掃灑,早晚焚香點燭的禱告,連美人玉像都僅僅作為幌子,真正的目的是畜養金蠶蠱。
據說借重金蠶蠱的靈氣,養蠱人家做任何事都會順遂,經商可以一本萬利,然而偶一不慎,也會諸事不宜,受到極嚴重的反噬。
心底對父親的怨怼漸漸平息,湛謙靜下心考慮當前的狀況:養金蠶屬于巫蠱之術,朝廷明令禁止,決不能一錯再錯,他必須把蠱母解決。
父親很快會發現别院異樣,他需在父親阻攔之先嫁掉金蠶。
另一邊,湛立威離開後,一方面自責于對兒子過分嚴苛,另一方面擔心金蠶,于是遣弟弟去别院,安慰安慰湛謙。
副莊主湛立則遠遠地看到門院洞開,心道不妙,趕到門口,見滿院碎玉殘骸,蠱母花匣躺在湛謙手心。
湛立則哆哆嗦嗦地叫道:“恭澤,你這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他調轉矛頭敵意地指着許慕臻,“死狗奴,你搞的鬼!”
許慕臻百口莫辯,好在湛謙誠實地說:“是我砸開鎖,也是我毀掉玉像。”他擡高花匣,湛立則慌張地命他住手。
“叔父,邪物不能留。”
話音未落,湛謙拽着許慕臻跑進書房,牆壁上垂着一幅卷帛,同是燕九嶺的畫像,畫中人頭戴胡帽,彩蝶紛紛的裙裳又與玉像一緻。許慕臻專注看畫,不知湛謙啟動了什麼機關,卷帛旁的書櫃向裡旋進,露出一方窄窄的秘門,他不由分說地把許慕臻推進去。
湛立則的怒吼貫徹牆壁透進甬道。
“誰也走不了!”
許慕臻不解,整座别院隔音奇佳,似一處避世桃源,秘道裡聲音卻放大三倍。
湛謙解釋道:“别院為了不受打擾,特意使用吸音隔音的材料;而秘道為逃生之用,選擇了擴音材料,另設傳音機關,以便知曉地面的情況。”
他們不約而同停住,通道盡頭,颀長寬闊的黑影巍然不可進犯,火把照亮湛立威鐵青的面容。
湛立威怒道:“秘道走法雖多,出口就那幾個,你發動的是哪處機關我一看便知!”他伸出手,“匣子!”
“父親,六韋花山莊的基業不是靠妖道詭術。”湛謙的态度溫和許多,“江湖以信立足,如六韋花英名不繼,何以籌英雄集?”
“打開匣子了?”
“是。”
“那你們必須死!”
養金蠶必得秘而不宣,所以湛立威煞費苦心打造一尊玉像,重金請柳五設計秘道,裝作情傷不愈的樣子。他本以為可以将秘密保留到九泉,将家業完好地托付給湛謙。不料先是邪祟戕害夫人性命,接着又有外人窺破金蠶的秘密。
湛立威瞳孔縮緊,陰沉沉地靠近二人。
湛謙一掼手,匣子重重砸到地上。他撣撣麻衣袖袍,仍是方寸不驚的玉質公子。
“你!你這個逆子!”湛立威氣得剁腳。
湛謙告訴許慕臻後撤,迅速扭動機關躲進其他暗道。此後他不斷拉合機關,牆壁忽現忽沒,岔口複雜,他神色專注到許慕臻沒法插話,直至他說“是這兒了”,把許慕臻一同推入地洞,不等許慕臻發問,他倆先後掉進柴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