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廣明殿内。
裴彧面無表情地放下書冊,擡手按了按眉心。
現今在民間最暢銷的這本,講述的是龍虎幫大當家何娘子是如何從一介殺豬女躍升為震懾一方的山匪的。
其中她的愛恨情仇占了極大篇幅,光是有詳細描寫的情夫便有七個,全然展示了何為男子如衣服。最終能留在她身邊,最受寵愛的鄭二郎,全靠着一身好技術留得何大當家傾心,夜夜流連。
……荒唐。
俊美無俦的男人深吸口氣,他大抵是瘋了,竟将虛妄夢境中的話當真,鬼使神差地将這些上不得台面的東西帶入東宮。
但他一閉眼,腦海中就仿佛浮現出那日,頰邊還帶着些少女稚氣的小娘子疑惑又迷茫的眼神。
不過是夢,當不得真。
“殿下。”
夏松從外進來,畢恭畢敬道:“殿下命屬下查的事,已查清了。”
“說。”
“太子妃娘娘嫁入東宮時,确如殿下所說,有一圓臉嬷嬷相伴。那嬷嬷姓趙,祖籍益州,乃是明家大夫人的乳母,伴着娘娘長成。”
夏松回憶:“殿下與娘娘成婚第二月,趙嬷嬷便告老回鄉,不曾再入過京。”
他從袖中掏出幾張薄紙,交予殿下查閱。
裴彧掃過幾眼。如若消息屬實,那他應當沒見過幾次這位姓趙的嬷嬷,更不提對其留下印象。
所以此人,又怎會平白無故出現在他的夢中?
“殿下,恕屬下多嘴。”
他不知因何殿下要他去查一個早已告老的嬷嬷,卻能看出裴彧眉間煩緒。
夏松:“殿下自今年夏汛以來,常常為此事煩憂,鎮日裡埋首案間,少有歇息……實在是勞損過重。還望殿下顧惜身子,減少憂思才是。”
見裴彧并未斥他無禮,夏松壯了膽子,說:“既然是太子妃身邊的人,殿下若想知曉什麼,直接去問娘娘不就好了麼……屬下多言,請殿下責罰!”
殿下與娘娘雖算不得齊王與齊王妃那般濃情蜜意,卻也稱得上是和睦佳偶。夏松與娘娘接觸不多,但也知曉娘娘是滿宮上下最為和氣的主子了,說到底,他們也盼着殿下能與娘娘一切順遂,不生龃龉。
夏松垂着腦袋,看不到殿下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主子的視線并未停留在自己身上。廣明殿中靜得吓人,過了許久,一直到夏松額角都漸漸冒出冷汗的時候,才聽到裴彧開口。
“下去吧。”
夏松如釋重負,拱手退了下去。
裴彧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徐泉。”
一直在殿外候着的徐公公快步走進來:“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妃今日在忙些什麼?”
“娘娘今兒個先去了太後處請安,午後又和六局的女官議了些事,這會兒應當在歇息。”
徐公公機靈得很,見此情景,馬上道:“娘娘還未傳膳,殿下可要去臨華殿與娘娘一同用膳?奴才這便去與娘娘知會一聲。”
裴彧默了默,應了。徐公公還未走出幾步,便聽他道:“慢着。”
“孤記得,雲香樓裡有幾個益州的廚子。”
他名下有些産業,雲香樓便是其中之一,聘了各地的廚子集百家之長,生意一直不錯。
徐公公被問得愣了愣:“是有這麼号人……”
他看了看主子那張波瀾不驚的面孔,拿不準素來口味清淡的殿下怎會突然提起益州的廚子。
“您瞧奴才這記性!”徐公公一拍腦袋,反應過來,笑得谄媚:“奴才這就去。”
他怎麼忘了,自家太子妃可就是益州人呐!
裴彧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冊子。
大周民風還算開放,女子改嫁、自立門戶之事常有,也不拘着民間通俗創作。書中所寫一女七男之事雖驚世駭俗,卻因着情感真摯,描寫動人而備受喜愛。被查封,歸根結底是因為其中有着太多辱罵、譏諷朝廷的話語,江湖氣太重。
倒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書,他随手将其丢入匣中,去了臨華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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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剛下過雨,今日天還陰着,密雲沉沉,空氣中都泛着絲絲潮意。
明蘊之沒什麼胃口,便沒傳膳,隻叫人取了一碟山楂,靠在貴妃榻上翻着賬冊。
“晚膳就用這些?”
明蘊之正沉浸在一列列的數字中,忽然聽得一道沉緩的聲音,驚了一下,手中剛拿起的山楂掉在地上,骨碌碌滾到男人的皂靴邊。
男人像是剛議事而返,一襲玄色闊袖蟒袍并一件鴉青色暗紋雲錦披風,襯得人氣度軒然。一截勁腰被白玉腰帶原原本本地勾勒出來,愈發顯得身姿修長挺拔。
屋外天色暗沉,他逆着少有的光線,低眸看向足邊,那顆圓滾滾的山楂。
“殿下怎麼回來了?”
明蘊之終于反應過來,起身為他解開披風,聲音裡很是意外。
“太子妃不想讓孤回來?”
裴彧垂眼,看那十指靈巧地解開披風的系帶,音色疏淺:“沒如果記錯的話,此處是孤的寝宮。”
“……”
明蘊之看他一眼,不知是誰惹了他不快,好脾氣地解釋道:“往常殿下勤于公務,夙興夜寐。今日回來得早,妾身歡喜還來不及。”
裴彧極淡地嗯了一聲,也不知聽沒聽進去,目光掃過那碟子山楂,沒說話。
殿中一時靜了下來,明蘊之拿不準他此刻究竟是喜是怒,看了看時辰,斟酌着道:“殿下可用過膳了?”
裴彧捏起一顆山楂,鮮紅的顔色在冷白的指尖提了提又被放下,面容半隐半現在晦暗光線中,看不出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