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
黃靖蓮手起耳落,精準地揪住恰拉揚的耳朵,毫不留情地把他拽進了屋。
——之前那個問題兒童被制裁了!
——還是得祖母出手!
姜渥丹忍不住吹了聲口哨,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她轉頭朝着十一走過去。
她牽住她的手,又順勢摸了摸她幹淨柔順的頭發,笑着道:“你也快進來歇歇吧。”
十一卻有些扭捏地退後了一步,小聲道:“我得回去了,姐姐。”
姜渥丹眼珠子一轉,忽然朝她逼近一步:“你是不是——”
“不是!”
十一立刻打斷她,那小臉微微泛紅。
“我還沒說是什麼呢。”姜渥丹故作驚訝地眨了眨眼。
她擡手一撈,直接拉住十一的手:“你既然是背着五姨娘來載我們回來的,那就不着急回去啦。”
十一的掙紮瞬間停滞,顯然這來龍去脈都被姜渥丹猜得一清二楚。
姜渥丹見她默不作聲,伸手捏了捏她軟乎乎的臉頰,忍不住感歎:“比晏邦彥的可舒服多了。”
她故意将尾音拖得綿長,瞥見樹下某人驟然僵直的背影。
十一:“……”
“走吧。”姜渥丹拉着她往屋裡走,順手給她畫了一張真正的大餅,“等會哥哥姐姐帶你去市集上買點酥餅。”
十一的腳步頓了一下,忍不住在腦中描摹那金燦燦的餅狀,倏爾饞涎欲滴。
……酥餅啊。
這一路舟車勞頓。
姜渥丹将十一哄睡在偏廂。
轉身經過正寝時,忽聽得隔扇内漏出細碎人聲,在廊下飄散。
她探窗一看,黃靖蓮枯竹般的手指正死死攥着恰拉揚的手腕,兩人對坐在榻上,膝頭不過寸許距離。
年長者的眼角褶皺裡凝着濁淚,恰拉揚也鼻尖通紅,一滴淚珠懸在眼角将落未落。
她最看不得人哭,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一樣。
“倒是别樣的天倫之樂。”她将最後四字在齒間細細碾磨,沒有驚擾屋裡的兩人。
她轉身走出院子。
剛一擡頭,就看見晏邦彥一個人坐在土階上,半垂着眼,指間随意撚着一根枯草,神色若有所思。
姜渥丹想也沒想,直接一屁股坐在他身旁。
一時塵土微揚。
姜渥丹側頭看着他:“想什麼呢?”
“有時候,我總覺得恰拉揚才是祖父祖母真正的孫兒,我……是撿來的。”晏邦彥手指又去撥弄着腳邊的一小撮泥沙,緩緩道。
“大人們不都這樣?總是偏疼小的。”姜渥丹手肘撐着膝蓋,歪着頭解釋。
晏邦彥沒有立刻接話,而是抱住膝蓋,将自己高大的身軀蜷縮成一個孩子般的姿态。
他沉默了片刻後,忽然低聲問道:“你有嗎?”
“嗯?什麼?”姜渥丹一時被問住了。
“你可曾有過兄弟姊妹?”
她微微一滞,眼神拉遠了。
恍惚又見那年的梅雨季。
她坐的飛機晚點了,等她趕到醫院,病房門口已經站滿了人。
都是孤兒院的兄弟姊妹。
她專注于學習,以前照顧過的孩子們已成了點頭之交。
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未褪盡的淚痕,低聲抽噎着,宛如一群迷失在大雨中的孤鳥。
院長得了癌,走得很快。
她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那扇病房門緩緩關閉,未來得及道一聲謝謝。
後來。
她又回到了那座小城,街角的老鋪已經換了招牌。
昔日熟悉的地方像開敗了的花,寂靜、荒涼。
她聽見那些小屁孩說,喀莫是天煞孤星。
她姜渥丹,何嘗不是呢。
竟煞得為她掌燈指路的人也一個個離她而去。
隻剩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姜渥丹回過神,嘴角微微揚起,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沒有。
“有。”她輕飄飄地回複晏邦彥,聲音像是一片羽毛落在風裡轉瞬即逝。
“那你一定是讓人敬仰的阿姐和最讓人愛憐的阿妹。”晏邦彥居然在地上打起滾來。
“地上髒呀。”姜渥丹伸手拍了拍他,“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你一天說我孩子氣,我也算是個兄長,我看你照顧十一女得來順手,我卻完全沒有你這副模樣。你心細得緊,又溫暖,你不覺得嗎,你會自然而然地影響你身旁的人。”
姜渥丹被這話逗笑了,語氣揶揄:“哦?那照你這麼說,我是不是天生的阿姐命?”
她去拽晏邦彥,結果這人索性躺在地上不動,還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我是真羨慕你。”
“羨慕我什麼?”姜渥丹挑眉,順手彈了彈他肩膀上的塵土,“我也是從磕磕絆絆裡摸索出來的,你當我是天生就會收拾孩子啊?”
“可你就是不一樣。”晏邦彥側頭看着她,眸裡凝着真誠。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措辭,才慢慢道:“你有一股……讓人心安的力量。”
姜渥丹聽得一愣,随即笑着踢了踢他的靴尖:“别突然說這麼正經的話,怪不好意思的。”
晏邦彥這才坐起身來,拍拍沾了土的衣擺:“可我說的是真的。你身上仿佛有什麼,會讓人不自覺地靠近你、依賴你。”
他垂眸想了想,又補充道:“就像冬日爐火,明明不曾刻意招攬誰,但隻要站在你身旁,就覺得暖和。”
“那你呢?你是覺得暖和了,還是隻是湊上來烤火的?”姜渥丹一怔,随即眉眼彎彎。
“我呀,怕不是早被你拐進爐子裡,烤得連渣都不剩了。”他頓了頓,又壓低聲音道,“不過,就算是烤焦了,估摸着我也不會舍得走。”
姜渥丹倒是沒有管他的小扭捏,望着碧空自顧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是裝的?我隻想讓你們看到她願意展現的一面。”
“裝的又如何?裝久了,是真是假,還有區别嗎?”他微微側身,看向她的目光深沉了幾分,“你指着爐子騙小孩,說那是太陽。小孩後來知道了那是假太陽,可他能否認,那爐子曾像太陽一樣溫暖過他嗎?”
姜渥丹怔住了,指尖在衣角上無意識地撚了撚,半晌沒有出聲。
争吵聲從屋裡傳來,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頭。
屋内,恰拉揚正執意要替祖母熬藥,然而黃靖蓮卻攔住了他。
“我自從用了上次你們從藥堂帶回來的藥,這咳疾就沒那麼嚴重了。”她的聲音雖透着十足的倔強,不容置疑,“這清棘花,說不定以後還有更大的用處,先留着吧。”
“可是——”
無論是姜渥丹、晏邦彥,還是恰拉揚,都争不過她。
畢竟,“犟”這種東西,越老越像陳年老酒,愈發醇厚,年輕人還沒那個火候。
但可以推測,這股子倔勁兒十有八九是會遺傳的。
黃靖蓮說完,便順手把清棘花揣進袖口,也不知塞哪去了。
她忽然想起什麼,轉頭看向姜渥丹,改了稱呼:“對了,渥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