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鳳梧輕輕垂下眼,聲音像風中細絮般飄渺:“這等啊等,有一天,我晚上做了個夢……夢見他回來了。”
“他站在莊子門口笑嘻嘻地對我說,娘,你怎麼老得這麼快呀?我忙不疊地搓了搓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可是,他真的回來了!我哽着聲音說,乖孩子,是娘,是娘想你想得緊。他又說,娘你要好好吃飯,都瘦成這樣了,頭發也白了……來,讓兒子把這些壞東西都拔掉,好不好?”
“我是個懦弱的人……我多希望,這一生都不要醒來,就待在那個夢裡,待在他還在、他還笑着叫我娘的地方。”
“我抱着這靈牌……有時,真的分不清。我會以為,我抱着的,是那個才出生不久、紅着小臉哇哇哭的彥廷啊。”
姜渥丹把自己的虎口掐出血來。
夢呓,夢憶罷了。
姜渥丹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不過是一個與陳鳳梧并無深交的過客,難道隻憑寥寥數語,就能撫平那橫亘心頭的沉痛嗎?
卻聽恰拉揚笑道:“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都是蒼厥人,殺死你兒子的蒼厥人!”
姜渥丹聞言心驚膽戰,生怕恰拉揚這般挑明,會刺破陳鳳梧那已經風中飄搖的精神防線。她上去輕輕扯住恰拉揚的手試圖讓他莫要再語,卻看他也紅了眼眶,倏地愣在一旁。
可陳鳳梧卻隻是怔怔地看着恰拉揚,眼中先是空茫,繼而凝起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
片刻,她竟輕輕地笑了:“原來是這樣啊,難怪你長得這般俊……可殺我兒的,不是你。”
她垂下頭,指尖緩緩拂過靈牌上的字迹,話輕得像是塵埃落地:“殺他的,是戰争,是掠奪,是王權的罪孽。”
“蒼厥也好,大穆也罷……隻要還在争,便還要死人。”
姜渥丹聽着這話,喉頭一緊,腦中醞釀好的安慰的話都被碾碎了個幹淨。她看向恰拉揚,少年向來聒噪、意氣用事,此刻卻罕見地沉默。
不過他的沉默是暫時的,因為下一瞬,他側過臉,跑了出去。
姜渥丹望着他的背影,眉頭微蹙對晏邦彥道:“現在還宵禁着呢。”
晏邦彥道了一聲知道,追了出去。
陳鳳梧還跪在蒲團上,正要起身,姜渥丹怕她身體一顫,連忙去扶。
“孩子們,讓你們擔心了。”陳鳳梧道。
姜渥丹:“不打緊。”
話音未落,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咳聲,是李蘊突然又咳嗽起來了。
夜深,風寒,讓李蘊的病情加深了。
姜渥丹連忙去拍李蘊的背,試圖讓她舒緩下來。卻見李蘊唇畔竟然洇出一抹紅來。
“她咳血了。”喀莫低聲驚呼。
十一道:“我和喀莫去熬些熱水來。”說罷把喀莫牽走了。
“跟五姨娘一起跟李墉針鋒相對了這麼多年,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這丫頭,倒真是黑石頭裡迸出一塊白玉來了。”陳鳳梧對李蘊道。
說完又對姜渥丹道:“姜姑娘快和李姑娘一起去歇息吧。”
“可是……”姜渥丹還未開口。
祠堂裡倒塌了許多靈牌,陳鳳梧笑道:“我等會啊,就把這些老輩子和小輩子都扶上去。”
姜渥丹眼睫一顫。
姜渥丹把李蘊扶回寝居扶坐在床邊,又替她掖好被角。
月光篩入,潑在李蘊的發絲上。
“姜姑娘,京城又是什麼樣子?”李蘊問,她泛白的唇翕動,“我和春芽……有個小願望,就是到京城去看看。”
姜渥丹搜刮着姜未晞的記憶,想給出解答。
京城城東巷尾,有一家酒坊,是姜未晞與謝昭最常去的地方。
那家酒坊有一種桃花釀,色淺若雲霞,酒醇香濃烈。
是姜未晞喜歡喝酒,所以謝昭陪她。
其實謝昭比她還不能飲酒,一杯下肚便臉紅如染,耳根也燒得發燙,偏生他死不認賬,總挺着脖子說:“我能喝,今天喝三杯都沒事!”
姜未晞就愛看他那副強撐模樣,便端着酒笑眯眯地遞過去:“那你說說,誰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
謝昭眼珠子亂飄:“……當然是……是皇後娘娘。”是謝铮叫他這麼說的。
姜未晞笑眯眯地看他飲下酒。
飲了酒啊,他就開始嘟囔。
他嘟囔一句什麼,聲音低得聽不清。但姜未晞心裡卻清清楚楚,從很早以前就清清楚楚了。
從她還是個紮着雙髻的小姑娘時,那一年的祈福節,清池畔錦鯉翻騰,男孩女孩們都熱鬧着在水中撈魚,她伸出手,也想要去湊個熱鬧,卻被同齡人冷冷漠漠地忽視。
她也不着他們的調,繞過池子,獨自去了偏僻的一角,結果就看見了他。
謝昭背靠樹幹,正專心看書,陽光透過樹葉斑駁地灑在他臉上。
姜未晞興奮地跑過去,一聲脆生生的:“哇!你好呀!”
謝昭被吓了一跳,手裡的書啪地掉在地上。
她低頭一看,竟不是兵法也不是《論語》,而是一本手繪封皮的《遊俠傳》。
她睜大眼:“你是謝将軍的兒子!”
謝昭慌慌張張地把書撿起來,放進袖中,小聲說:“噓!你别告訴别人我看這個。”
“為什麼?喜歡俠者,不是很好嗎?”她歪着頭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謝昭咕哝:“我爹不許,說讀這個沒用。”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可我也覺得,挺好的。”
姜未晞笑了,那天起,她常常去找他。
他總說她吵,說她像個叽叽喳喳停不下來的小喜鵲。
可姜未晞才不信。
明明每次她跑去找他,他都會早早坐在樹下等着。他知道了她最喜歡看志怪畫本,手裡的書已經翻到了她最愛看的那一卷。
他嘴裡還嫌她來得太早,眼角卻止不住的笑意。
她撲過去,一把搶了書:“你自己又不看,幹嘛總是翻到這?”
他輕咳一聲,别開頭:“我隻是剛好翻到。”
還有一次,她被幾個驕橫的官家小姐圍在學舍角落。
這次,隻因她被嫡母換上了寒碜的衣裳,不似那些人錦衣羅裙——他們總是看不慣她,或者說都是聽大人的“讒言”,他們讓他們看不慣她。
她不願低頭,反倒引來更多奚落。
那時候謝昭正從回廊那頭走來,她還沒來得及張嘴,少年已經站到她身前,語氣冷得像冬夜的風:“誰準你們動她的?”
見是謝昭,幾個姑娘頓時噤了聲,灰溜溜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