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黼又看向賀庭之。
上次在樊樓相見時,正是靠着這位英國公府世子的消息,他才得以扳倒蔡京。念及此處,王黼臉上不由浮現幾分真切的笑意。
“明遠有何見解?但說無妨,畢竟是初次參與和談,說錯也無妨。”王黼語氣和藹。
賀庭之站起身。
這間本是侍從更換茶水的偏室本就狹小,此刻擠滿朝臣更顯逼仄。他這一站,挺拔的身姿頓時讓衆人眼前一亮。
“下官年輕識淺,若有不當之處,還望各位大人海涵。”賀庭之拱手一禮,繼而直言:“下官不解,為何非要答應完顔宗望的條件?既然我軍已掌握火铳之利,何不乘勝追擊?”
此言一出,滿座愕然。誰也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抒胸臆。
王黼聞言大笑:“明遠果然年輕氣盛。有些事還需多加曆練啊!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可知道一場戰事要耗費多少銀錢?大軍開拔、糧草轉運、沿途補給,當年神宗皇帝征讨西夏,把仁宗朝四十餘年的國庫積蓄都打空了。即便有了火铳,誰能保證必勝?就算你敢擔保,官家又豈敢冒這個險?若是讓金人替我們出力,豈非兩全其美?”
賀庭之正色道:“可若将火铳交予金人,他們仿制出來,我軍優勢豈不蕩然無存?”
蔡攸嗤之以鼻:“就憑那些茹毛飲血的蠻夷?怕是連火铳怎麼用都搞不明白。”這話說得擲地有聲,全然忘了自己每次見到完顔宗望時雙腿打顫的模樣。
說完,還拍了拍賀庭之的雙肩。
“行了明遠,你再好好想想。”
衆人陸續離開偏室,隻餘賀庭之一人久久伫立。半晌,寂靜的屋内方響起一聲輕笑。
“諸位大人商量得怎麼樣了?可是讓我好等。若再議不出個結果,可莫怪我不講情面。”
完顔宗望斜倚在太師椅上,不耐煩地敲擊着扶手。
禮部尚書慌忙拱手:“二殿下息怒。”轉頭對侍從厲聲喝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速速奉上新茶和點心!”
“免了。”完顔宗望擡手拒絕,“我素不愛吃這些甜膩的。直說吧,議得如何了?”
王黼捧着新拟的文書上前:“二殿下所提,我等俱已商議妥當。”
完顔宗望接過,逐行掃視,見宋朝果真同意了他所提的火铳要求,不由得嗤笑一聲。
“還是王大人爽快。”
文書一式兩份,他提筆簽字,簽完後,卷起其中一份塞入懷中。然後站起身,将彎刀挂回腰間,對身後武士揚了揚下巴。
“既然這樣,我們就先回都亭驿了。”
等他走了,梁師成接過和談文書。
“既然今日事畢,各位大人,咱家就先回去拿給官家過目。”
衆人又忙不疊地躬身相送。
直到梁師成的身影消失,王黼拍了拍巴掌,笑容滿面。
“各位同僚今日辛苦了,若是這次能将燕雲十六州收回,百代之後,咱們也是青史留名呐。”
他話說完,衆人都心領神會的笑起來。
有人上前湊趣:“那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下官鬥膽做個東道,樊樓新到的河豚正肥,不如......”
幾人欣然前往。
見賀庭之還坐着不動,那人拉拉他衣袖:“賀大人?”
賀庭之巋然不動,隻擺擺手:“今日還有些事,我就不去了,多謝多謝。”
說完就直接離開了太常寺。
身後幾人也不知道他這是犯了什麼毛病。
王黼笑笑:“估摸着是剛才被我訓了幾句,年輕人受不得重話!莫管他,咱們走!”
幾人複又說說笑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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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師成緩步走下小轎,艮嶽門口的小中官眼尖,忙上前攙扶。
“老爺,官家正在欣賞磐固侯呢,今日興緻頗高。”
幾日前,朱勔送來一尊太湖石,這石頭奇大無比,需要近百人手牽手才能環繞一圈。因石頭太過高大,從太湖一路送到汴京,不知拆了多少座橋。尤其是進入汴京之後,因為水門不高,還硬生生地将水門上的城牆扒出來一個豁口,兩岸的纖夫喊了一路的号子才将石頭拖運到了艮嶽。
這般“锲而不舍”下,可想而知,趙佶對石頭抱了多大的期待。等石頭一送到,他興奮地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昭功敷慶神運石”,還封了個爵位,稱“磐固侯”。
梁師成點點頭,心裡更加安定幾分。
實際上,趙佶隻讓他在和談時旁聽,并沒同他說過什麼“一切交由宰輔做主”之類的話,不過梁師成如何不了解自己侍奉多年的這位官家,隻要他在這些事情上開心了,旁的一切,都算不上什麼。
所以,就算他如此這般一說,也确信趙佶不會降罪于自己。
兩人走到艮嶽中心。
如今這塊尊貴的太湖石正被放在了整個艮嶽最中間的位置,旁邊是兩棵桧樹,樹上分别挂了兩塊玉牌,一塊寫得是“朝日升龍”,一塊是“卧雲伏龍”,金粉勾勒的字迹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趙佶正負手立于樹下,對着奇石細細品鑒。身旁站着個俊朗男子,雙目炯炯有神,正是剛剛立下大功的朱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