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濱。
海風永遠是腥鹹潮濕的。臨近冬日,愈發像夾雜着碎冰割人臉頰。
身着白甲黑袍的男子負手而立,陽光照在他眼底,翻湧着淡淡的血色。他像是很長時間沒有休息了,整個人崩得像拉滿的弓弦。
海平線上,日光與海水交界的地方緩緩浮現了粉裙金冠的龍女,她那麼美麗,被海風柔柔推着向海濱而來。
摩昂太子看到敖寸心的那一瞬間,心中便不由得一歎:因為這代表着他交代應奇的事情已經失敗了。
敖寸心裙裾漂浮在海上,輕盈地涉水而來,她神情漠然,沒有絲毫笑意。
她輕輕巧巧地上岸,避過了摩昂太子要扶她的手,摩昂太子一歎:“三妹。”
敖寸心目光投向他的身後,隻淡淡的道:“我答應你。”
摩昂眸中掠過一絲訝異,聲音中帶着慚愧,“寸心……”他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沉默,最終低聲說了句“抱歉。”
敖寸心将目光轉向摩昂太子,細細端詳着長兄。摩昂是西海的長子,是海下一任的王。他從小就端正矜持,在弟妹們還在珊瑚礁裡玩耍的時候,他已經挽着比他還長的銀槍,跟随着東海的伯父在四海巡視。
他見證了很多事,他曾見過哪吒三太子的猖狂,也曾撫摸着東海三堂哥潰散的元神落淚,他曾默許金烏大太子沉入東海,也曾為敖烈幾度前往天庭斡旋,這樣驕傲的龍為了弟弟不惜一次次放下身段,與他看不起的仙家們“結交”“請托”。
她都知道的。她知道他做了些什麼,她知道他受的委屈和傷痛。那些仙家們,奚落他,嘲諷他,打壓他,把酒水和果子扔到他身上,宴會開到一半把他叫去“勸酒取樂”。
她怎麼會不心疼呢?這是他們的兄長,這是為了他們苦苦周旋在豺狼堆裡的王。
她知道摩昂去吞噬水神堪稱九死一生,可她放任她去做了。他們龍族原本就是強橫的象征,是驕傲的化身,所以,他們沒有一個願意退縮。
與其供人驅使一生,不如放手一搏!
多麼幸運啊!他成功了!這代表着什麼?這意味着龍族的再次昌盛近在眼前,這意味着天道的垂愛都在他們身上,這意味着……
下一個元會将是龍的主場!
可是……更緣情字也無多,世間千萬最消磨。
“為什麼?”
摩昂疲倦地笑了笑,“哪有這麼多為什麼。”
如果這世上的事每一個都有原因,那就好了。
“你隻是想要得到一個象征!”敖寸心尖銳地指出。
摩昂太能忍了,他忍了太多太多年了!為了龍族,他幾乎舍棄了所有!
水德星君看中了他以心頭血養育千年的血珊瑚,他笑着将其放到錦盒裡親自登門奉送;文殊菩薩喜愛海底峽谷孕育出來的千年寒珠,他親自頂着足以壓碎尋常龍族心髒的水壓一次次去尋,最終胸骨破碎,足足養了三百年才痊愈;玉帝下旨要火龍一族的逆鱗裝點車架,他多次往返天庭,許下無數承諾,又将自己的鱗片悉數拔了去才換回玉帝的勉強點頭……
隻要對龍族有利的他都可以去做,他抛卻尊嚴和自由,跪着,爬着,為自己的族群獻出靈魂。他貴為龍族太子,可卻出生在族群沒落的時代。
他想回到龍鳳争霸的歲月裡,他想要得到一個流淌着鳳族鮮血的尊貴象征!哪怕那隻是一個“象征”,并不能改變什麼。
摩昂太子的眉峰微微動了一下。
他是個雍容而俊朗的男子,眉骨很高,顯得眼睛很深邃。此時此刻,敖寸心作為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兄長此刻洶湧的情緒,可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好像那輕輕的眉峰一動,已經訴說了他的千年隐忍。
他的眼底彌漫着血絲,看起來倦怠極了,“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知道寸心在想什麼,但,不僅僅是這樣。
敖寸心不忍再逼迫他,隻能疲憊地閉了閉眼,“擎雲宮關閉的這一千零八十九年,哥哥,你……你好好想想吧。”
那是個禍害!若是實在無法除掉,那就把她送的遠遠的,這樣才能保住龍族的萬載興盛。
等将來,等王兄擁有了更多,更多!他就不會如此執着了。
摩昂靜默不言,良久才開口道:“她在無盡水域。”
敖寸心驚訝道:“是那裡?”她以為她還在揚州,或者被關在轉輪王寝宮裡。
無盡水域,對于三界大部分仙家來說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對司掌水之力的龍族來說不是那樣。
地府深處有火湖,火湖的水面上浮動着火焰,無數冤魂在火焰的灼燒中痛苦掙紮,哀嚎不止,不得超生。地藏菩薩在此宣講佛法,意圖渡化這些生靈。
而火湖的下層便是無盡水域,裡面流淌着無窮無盡的弱水,它的再下一層便是黑暗之淵。
如果是其他人,對此可能會束手無策,但對于龍族來說,橫渡弱水也不是什麼難事。衆所周知,弱水鴻毛不浮,其毒性甚至可以腐化仙家身軀,令其頃刻間化為白骨。
但這不包含龍族在内。
這是龍族代代相傳的秘密之一:弱水為什麼如此特殊?無他,隻因弱水是颠倒的。
不僅僅是重力的颠倒,在其中的任何東西都是颠倒的——大為小,強為弱,重為輕!
除卻那些強橫到足以影響天地規則的大神通者之外,隻有肉身最為強大沉重的龍族才可以浮在弱水之上!
在龍族的傳說中,原本的弱水隻是一條普通的河流,而人身蛇尾的黑發男子将這條河流捏在指尖把玩的時候,一條鯉魚從河流中被甩在了岸上。鯉魚奮力地擺尾,魚鰓翕動着,濺起求生的水珠到神王的蛇尾上,神王見之莞爾,便扔了一塊石頭到河流的上遊:隻要鯉魚能憑自身的力量越過那塊石頭,便送它一場造化!
年幼的敖寸心聽到這的時候,不由得眨眨眼睛,問道:那如果越不過呢?
西海龍王摸摸她的頭,隻說了八個字——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上位者的賞和罰,往往沒有本質性的區别。
不想接受?你配選擇嗎?
做不到?那就死吧!
然而幸運的是,那條鯉魚真的做到了!若有人可以幸運地見到這一幕,便能如此驚歎:那石頭的前半部分,是神駿瑰麗的龍頭,後半部分,是孱弱無力的魚尾!
魚躍龍門,一步登天,當如是!
是啊,沒有蛇,哪來的龍呢?
天地間第一條龍誕生之後,天道贊許,降下無數金花紫雲以示嘉獎。而他戰戰兢兢伏拜在神王腳下,神王卻一絲眼風都沒有分給他,隻注視着河水道:太弱了。抓不住他。
那聲音裡沒有一絲遺憾,隻有意料之中的笃定。
神王踏出一步,從天地間消失。那跪拜的龍族搖搖晃晃控制着自己的軀體,在河水中照見了自己的模樣:好大的角,好醜的嘴巴!他吓得摔入水中,卻驚奇地發現自己龐大沉重的龍身卻像一根羽毛一樣,輕盈地漂浮在水面上。
他是條謹慎的魚……龍,他帶着這個秘密建立了水晶宮,直到神魂俱滅時才傳給後代兒孫。
摩昂道:“把鱗片給我吧。”
敖寸心想也不想地搖頭拒絕,“我去。”
摩昂上前一步,劍眉微蹙,“危險。”
敖寸心忍不住刺了他一句,“我比你清醒!”
摩昂素知這個妹妹性子剛烈,又知道她把神王鱗片看得比命還重要,思忖片刻,也不再勉強,隻叮囑道:“小心。若到萬不得已,便……放棄她。”
他很喜愛建木上依偎在懷裡的小姑娘,非常非常喜愛。
她是他心裡養育的血珊瑚。
可是……
寸心是他的親妹妹!
他是摩昂之前,先是龍族的太子。
敖寸心定定看了一會,忍不住歎了口氣,摩昂心頭翻湧的焦慮也不由得一頓,他忍俊不禁地把她摟到懷裡,像小時候那樣用手穿插在她發間,用力地揉了揉,“歎什麼氣,會變老的。”
敖寸心為之氣結,忍不住狠狠一推他,淩厲地瞥了他一眼。摩昂苦笑着舉手做投降狀。
“我心裡有數。”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