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親手摧毀了她最後的希望。
他有那麼多的女人,而她隻有一個阿景,為什麼?
為什麼不可以仁慈一點?
吱吖一聲,碧紗櫥的活門開了,寬闊的肩膀自暗中現出了個輪廓。
她渾身悚了起來,她自來淮安後就沒長過個子,而他長得越來越高,早非當年瘦弱的少年。
他走到她跟前站定。
“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跟他走,是打算他賣身養你,還是你去養他?”
醜陋的黑曜石戒指映着月亮的冷光,她的目光落在他垂落的雙手上,。
眼前如竹節般修長的手上怨魂無數,他在阙野一戰中下令坑殺了二十萬俘虜的士兵,更是在對付昔日的淩東王時,下令屠了三座久攻不下的城池,連犬彘都不放過,所以隻要他想,一根手指頭就能弄死她。
她想起她是馮猛的女兒,歇斯底裡道:“去讨飯啊,就算去當乞丐,我也不要再做你的妻子了——不,我不是你的妻子,你也不是我的丈夫。”
他好似并不生氣,幽幽道:“你真是你母親的好女兒。”
她的父親本是屠戶,她的父母私定終身逃往邑地,而後生下兄長和她,因兩個母舅接連早逝,外祖父無奈之下才傳信讓父母歸家,令父親入贅彭城。
她毫不退讓道:“你也是你母親的好兒子,殺父弑兄強迫七娘,你是禽獸,我是淫、婦,你我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門外戍衛的兵卒聽怕了,輕快的腳步紛紛消失在寂夜之中,隻留下兩個帶頭的将領,手執長槍堅定不移地站着。
他在她面前蹲下,一隻手掰過她的臉,打量了一下,很快又放開,冰冷地道:“我以前怎麼沒有發現,原來你這麼國色天香,竟能讓——”
“啪”的一聲,在賀翼說出那兩個字之前,馮憶一掌扇在了他的臉上。
這可是不可一世的賀翼,快要君臨天下的賀翼,很多年沒人敢打他了吧。
她脖子一縮,下意識以為他要打回來,而他隻是從容不迫吐出未曾說完的話,“——男妓從良。”
她恨自己的沒用,阿景受了那麼多苦,她還連累他死後受人侮辱。
賀翼粗糙的指腹撫摸在她幹瘦的臉頰上,從來未有過的親昵,他面無表情地開口道:“可惜——老了。”
她的眼淚像是兩道泉水,她避開他的目光,抱着膝蓋,羞恥地痛哭了起來。
哪會有女子不在意容顔?
這些年遊蕩在漫無邊際的山間曠野之中,她告訴自己,她是男是女,是花是草,她與這萬物自然本為一體,何須在意區區肉身。
可她慧根不夠,夜深人靜之時還是會想,她未老先衰,這一生沒人愛過她。
她在賀翼的注視之下哭了好一會兒,終于擦幹了眼淚,第一次直視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們是同歲,她蒼老至此,他卻很是年輕,看起來頂多二十六七歲——褪去少年之時單薄的漂亮,眼前的男子大權在握,身姿魁偉,英挺逼人,隻是一雙上挑的鳳眼還是那麼冷清。
來來去去那麼多姬妾都暖不了他的心嗎?
其實賀翼誰也不愛,他是個變态,一直肖想他父親早逝的四夫人,也是他的表姨母,凡女子與姨母有幾分肖似,便可以得到他的寵愛,但比起女人的身體,他更欣賞男人的頭腦。
她笑道:“隻有江山不會老,你也會有這一天的,聽說你快要當皇帝了,從今往後我會日日向上天懇求,願你在年老體衰之際親眼看着你的子嗣血脈斷絕,你的王朝二世而終,千百年之後,人們隻記得你是一個嗜殺殘暴的惡魔。”
他長臂一伸,将她從屏風上扯了過來,她的身子踉跄了一下,雙膝跌在地上,毫不示弱地盯着他的眼睛。
賀翼一貫嘲笑馮家的子嗣都是懦弱之輩。
她父親本屬意讓娶了她表姐的養兄承襲彭城的爵位,就是賀家暗地裡煽動說是她養兄害死了她父親,養兄為表明心志,才離開彭城,投入賀翼帳下,從此郁郁寡歡,飲酒度日。
她的兄長自幼身體羸弱,娶了賀氏女後,就将一切全盤丢給妻子和臣屬,自己醉心于作曲排舞,成了各方王侯們酒後閑談中的“彘人”。
她不想再教他看不起了,她是馮猛的女兒,身體裡流着七戰七勝的常勝将軍的血。
他沒有中計,用一種類似憐憫的目光看着她道:“你不要以為你說這些,就可以激怒我,好讓我成全你們去地底下做一對鬼鴛鴦。我告訴你,别想他了,你活一日,就在這裡一日,你死了,也是在我身邊。”
她反握住他健壯的雙臂,激動道:“那我要和你生生世世做怨侶,你這輩子是賀翼,下輩子還會這麼強嗎?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要折磨你。”
他竟是笑了,她從來沒見他笑過。
他搶過她手裡的玉印,打量了一下,把眼睛眯了起來,輕快地道:“好,我等你折磨我。”
在他的笑容消失之前,她猛地撲過去搶她的印,“還給我!還給我!”
賀翼将手掌握成了拳,舉高了,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她好歹是彭城侯的女兒,做不到去咬他的手,像潑婦一樣地撕扯,又一時憤恨難抑,于是抱住他的臉,對着他的嘴唇重重地親了一口。
她一把撤了手,仰頭倒在碧紗櫥上,瘋狂地笑了起來,眼淚又流了出來。
她有肺疾,肯定能給他惡心壞了。
幹脆殺了她吧!
死了,她就不用孤苦伶仃地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