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銅爐燒起長炭,冰天雪地在這兒也融開。
褚英被她們三個簇擁着,指尖由寒轉暖,微微發麻。她擰起眉,望着炯炯投來的幾道目光:“我不是嬰小姐……”說罷,頓了頓,想來有些荒唐,自嘲笑道:“我——我是酆都一隻鬼,死了一百多年,在業火中無意見到她,轉眼莫名就到了此地。”
三個婢女相視對望,瞧着有些難過。
褚英下意識去摸腰間長劍,可空空如也。
“嬰小姐……”忍冬眨眼瞅着她,說完這三個字便低下頭,整個的蔫了。
褚英沉聲道:“她魂魄離體不久,應該還在附近,我會找到她。”
忍冬突然站了起來,不言不語地從上鎖的木箱中翻出一沓練字的宣紙,遞給褚英:“這些話我們早聽過了……”
褚英随意翻看,最上兩張字迹清秀,可後面的卻越發潦草。她每翻過一張,眉頭便緊鎖一分,等看到中間紙張所書,腦袋仿佛遭人猛擊,握着紙的手驟然攥緊。
忍冬道:“嬰小姐五歲時不會開口說話,整日望天發呆,請來多少大夫都看不好。有一年老祖宗壽宴,一個奇怪的老道不請自來,說嬰小姐是從酆都逃出的一縷殘魂,神識未開,要等魂魄齊全,才能像普通人一樣……”
“嬰小姐寡言,一日卻向我讨要紙筆,先問我想不想換個名字,接着就寫下了這些……”
忍冬站在她身邊,指着其中幾個淩亂難辨的字詞:“你那時也說自己不是嬰小姐,而是太炎的郡主,自己的屍骨埋在一座山下,還拉着我們要去挖屍。我們吓壞了,要請老祖宗來,你攔在院中不肯,說旁人一定會把你當作鬼怪打死,可話一說完,就暈了過去,醒來後又變成了從前的模樣。”
“這種事情還發生了幾次,每回你都是差不多的說辭。”忍冬試探道,“嬰小姐,你當真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褚英将宣紙擱在一邊:“如你所說,我的屍骨的确在山下黃土中,這紙上的字也出自我手,可我沒有絲毫印象。”
“或許……或許過段時間就會恢複到從前了……”忍冬強顔歡笑。
屋内氛圍凝固,院外匆匆跑來一婢女,說是老祖宗找,就在正堂等着。
“肯定是上官家的人來了。”忍冬解釋道,“他們二公子鬧了好幾天,今早跑到永興橋上說要跳河,真是兩家人的臉面都給他丢盡了!”
說着看向褚英:“老祖宗在催,我們也該過去了。嬰小姐,到了正堂可千萬要記得我之前說的。”
“記得,寡言少語。”
褚英換過件衣裳,手心的劃痕不深,止住血便不再管它。路上多問了一句上官家二公子,忍冬撇嘴絮叨:“擺着好看的花瓶,個個都捧着他上官令,心比天高名比紙薄,長輩定下的婚約他不肯認,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褚英随口一問:“什麼婚約?”
“是……是他和嬰小姐你的……”
她笑道:“怎麼個不肯認法?”
“還能怎麼着,一哭二鬧三上吊。上上個月絕食,第三天就餓昏了眼從窗戶裡翻出來,上個月揣着銀子離家出走,銀子花光自己跑回來了。昨天可倒好,跑到永興橋,說不遂他意,把這門親事退了他就跳湖自盡。”
“真跳了?”
“一頭紮進去了呢!真便宜他了,昨晚湖面結冰,他要是今早跳湖,就該直接摔死了,省得折騰一通,聽說現在人還躺床上昏着醒不來。”
說話間,正堂方向跑出一黃衫年輕姑娘,見到褚英神色焦灼道:“我的好阿嬰,來的可真不是時候!”
她上前牽過褚英的手,對忍冬道:“上官家來了一大幫子人,氣勢洶洶的,你在這裡等着,我帶阿嬰進去。”
“出什麼事兒了?是他們家二公子……”
她示意忍冬噤聲,搖了搖頭:“我看不像,來的都是些小輩,說什麼妖禍将至,我聽到一半,老祖宗叫我出來找阿嬰。”
她低頭瞧見褚英掌心的傷,皺起臉道:“又跑出去野了?”
忍冬滿臉為難,伸出兩根指頭在自己腦門兒上點了點。
黃衫姑娘了然,溫聲對褚英道:“阿嬰,認得我是誰嗎?”她見褚英不答話,嗳了聲:“這是第幾回了……”
轉而放輕了語調,曼聲細語道:“阿嬰,我是你二姐姐窈娘,我們現在進去見老祖宗,一會兒她問什麼你便答什麼,不想答或者記不清了,就搖頭,明白嗎?”
褚英點頭說好。
忍冬道:“别在老祖宗面前露餡兒了!”窈娘道:“知道,這個節骨眼告訴她 ,我上趕着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說罷,攜着褚英往正堂去。
堂上坐着一雍容華貴的老婦,威儀孔時,座下兩側是褚氏和上官氏的年輕晚輩。窈娘和褚英進去時,老婦人淡淡一瞥,道:“都聽聽,放在心上仔細想想,日子過得安逸,還記得怎麼用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