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是你嗎?
殿下,再近一些,我看不見你。
青青,你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殿下願意聽嗎?
這裡太黑了,青青,你和我回去吧。
……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
那麼你就到我身邊,好不好?我會照顧你。
可是殿下,我的雙腿好疼,我再也走不了路了。
沒關系,我可以背着你。
可是殿下,我的雙手被宮人砍斷,我找不到我的頭顱,分不清楚方向。殿下,我迷失了。
轟然——
他看見漆黑中星點光,那兒站着一個衣飾華麗的宮人,可她實在古怪,沒有頭顱,沒有四肢,筆直地豎立。
“殿下……”
那宮人說話,聲音卻是從另個方向傳出來。
他一轉身,足尖碰上硬物,正是宮人丢失的頭顱,粉面朱唇,眉心點着豔麗的花钿。
頭顱嵌着一對含淚朦胧的眼:“殿下。”
……
安國府的公子喬椿近來總做一個怪夢,夢中有一無頭宮女跟随,喚自己殿下。而夢中的喬椿心中除卻恐懼,更加惆怅哀婉,每一次都不舍離去,隻重複一句相同的話:“青青,是我對不住你。”
青青是誰?
殿下又是誰?
自從被無頭宮女糾纏,喬椿的臉色一日較一日蒼白,食欲大減,渾渾噩噩,不知黑白。某日午膳,喬椿兩眼無神,撥弄着碗中米飯,忽然眼風掃過什麼,神情大變,将筷子指着桌上一盤鲟魚:“這是何物!”
不待旁人應答,他便瘋魔一般,倏地起身,将桌上食物盡數掃落。
瓷盤粉碎,湯汁滴濺在他的錦衣,狼狽不堪。
他鐵青着臉,不顧一旁被驚吓住的安國公夫人,怒聲喝罵,臨前揮袖,道:“荒唐!荒唐!”
安國公夫婦一頭霧水,夜晚,待心境平息,叩開他的房門,卻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一口氣翻湧而上,不知所措。
隻見這位驕矜的公子,竟脫下一身錦繡衣裳,換作喪服,兩手戰戰,緊了梁上白绫,正踩着墊高的木凳,預備去死了。
夫婦兩個驚呼,趕忙上前,将他拉扯下來。
喬椿滿臉的淚,像一個孩子,将淚咽入心,嗚咽着,音不成調,語不成句。
他說今日午膳,桌上擺放的都是女子頭顱,煞白的面孔對着他,瞳孔烏黑,齒間淌血。
每一個頭顱都在說:“生生世世,你都不得安甯——”
生生世世,不得安甯。
府上衆人以為這是一句歹毒的咒語,翌日,安國公夫人便坐上馬車,趕往寺廟進香。
寺中有一觀音像,恍若穹頂之高,塑金的神佛手持蓮花,眼神悲憫。
供養過三寶,夫人被住持引到一邊。
“公子之症,有一人可解。”
說罷,向身後看了一眼,陰影中竟站着一人,走近了,是個盲眼的畫師。他對夫人行過一禮,裝着樸素,臉上密密麻麻爬滿可怖的疤。
他會有怎樣的神通?
安國公夫婦半信半疑,将他帶到喬椿面前。
這位畫師盲眼,可盲眼絲毫不阻礙他的動作。他在認真地看着喬椿,仔細,緩慢,似乎在回憶,眉頭緊鎖,過了許久,松弛開,對他道:“殿下,前塵因緣,非死不可解脫。”
安國公府挂上喪幡,請來寺廟僧衆做超度。
不為亡靈,卻是為了喬椿。
按這盲眼畫師所說,喬椿三世為人,每一世,都被一群怨靈追逐驅趕,不及弱冠,便自戕而亡。若這一世仍不能解開因緣糾葛,喬椿死後将被打入無間地獄,生生世世,循環往複,不得安甯。
為生者辦喪禮,世間罕見,出殡那一日,全城的百姓都聚在街道兩側圍觀。
喬椿躺在漆黑的棺木之中,聽着厚重木材之外,喧嘩凄慘的哭嚎。
若有衆生,作如是罪。當堕五無間地獄,求暫停苦,一念不得。
他将墜入無間地獄。
喬椿閉眼,無頭的女鬼再次出現。
“殿下,何至于此?”
“青青,是我對不住你。”
“……太遲了。”
“……”
“太遲了,殿下。”
身下颠簸,僧衆誦念的聲音忽遠忽近,他猛地睜開眼,發覺自己站立在一空曠大殿内。
身側立有一人,正是那盲眼畫師。
“你也來了。”他的恐懼緩解了幾分。
畫師斂眉:“殿下。”
他卻忽地發怒:“不要再叫我殿下!我是喬椿!前世因果與我有何幹系!為什麼非要我償還,為什麼三世償命,還是不肯放過我!”
畫師淡笑,等他平靜,才說道:“那便請你做一回你的前世,做一回殿下。”
猶如一拳落空,打散了空氣。他惶惶:“……我要做誰?”
畫師答道:“公子齊夷。”
他四下環顧,周遭擺設熟悉卻陌生:“我身在何處?”
畫師道:“一百年前的太炎。”
他說:“我不記得了,我該如何做他?”
畫師答:“從心所欲。”
語落,黑暗崩塌,宮人魚貫而入,點亮落地的長明燈。
他是公子齊夷。
内心惶然,後退一步,跌坐在床榻。
宮人之中,有一個擡起臉,朝這裡飛快一瞥。
他失聲:“青青——”
宮人退去,殿内隻餘下齊夷和她。
不自覺地,齊夷将她拉到自己身側坐下,環抱住她,将額頭倚靠在她肩上。
“青青,父親動搖了,他派太子去衍州,将平叛的功勞雙手捧上給他……”
“太子不得人心,朝臣大多向着殿下您,”她伸出一隻手,輕按他額角,“再說了,有中郎将助您,太子成不了氣候。”
他冷笑:“李息?他不是助我,他是無人可選!”
或許語氣僵硬,她默然不語。
齊夷緩和神态,側過臉,在她腮上吻了一下:“不說這些,昨日剛到一批供珠,走,我帶你去瞧瞧,挑一些喜歡的。”
她輕輕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