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禧二十四年,帝煦駕崩,長子郗言禦即位,改年号為永盛。
永盛元年,番邦來觐,訾陬汗王遣使議親,帝允。同年,三公主封元安公主,攜随從數千、金石綢種無數,赴訾陬。
坊間有言,元安公主和親之日,紅綢千裡,彩樂震天,添妝送親隊伍綿延數裡不絕。訾陬汗王派三千勇士前來接親,鐵騎開道,聲勢不凡。
宋太後屈尊臨駕,贈财寶不知凡幾,皇室衆人盡數前來,即便是貴為九五之尊的新帝郗言禦,宣旨遣送送親隊伍之後,仍策馬親送十餘裡。
郗月明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一眼。
窗外紛擾未斷,有人稱頌新帝兄妹情深,自然也不乏二皇子黨渾水摸魚,斥責和親之舉太過軟弱。
當然,議論最多的還是她自己。
有言她母女兄妹緣淺,母親兄長一朝身居高位,她卻落得個和親的下場,實在可惜;
有言她身在局中看不破,畢竟不是親生女兒,最終被用來給親生兒子鋪路也不奇怪;
更有甚者,提起了她從前的婚事。
郗月明并非頭一次定親。當初賢德二妃争儲,宋賢妃企圖用她的婚事拉攏朝臣,趙德妃則是百般阻撓,甚至故意指些歪瓜裂棗,以期通過折辱她來打壓宋賢妃。
二人你來我往,左不過得先帝一句荒唐;可郗月明前前後後定了八次親,卻次次沒有好結果,早在和親前,就有“克夫”之名流傳于世。
甚至在确定和親後,一貫以骁勇著稱的訾陬汗王也十分應景地從馬上意外跌落。這更令雲郗群臣議論紛紛:三公主身上,指不定真有什麼門道。
和親該不會是皇上和公主商議好的計策吧?那訾陬汗王該不會沒過多久就一命嗚呼了吧?
郗月明忽然笑了兩聲。
她不知道訾陬汗王會不會死,但郗言禦的皇位坐得可不穩當。而自己,從和親車隊駛出雲郗都城開始,就不再是那一方天地中的囚鳥,一切的一切,都跟自己無關了。
自己終于能離開這個囚籠了。
天遠地闊,自有方寸之土收容己身。她即便是死,也要死在遠離雲郗的地方。
“公主?”
守在馬車門口的侍女聽見笑聲,擔憂地喊了一聲。
見無人回應,她又輕敲了一下車門:“冒犯公主,奴婢進來了。”
郗月明任由這個小侍女端着個托盤進來,将馬車仔仔細細地檢查一遍後,撒了些竹葉水,又給她端來一盤荷花酥。
“公主,這是迎春堂的荷花酥,還熱乎着呢,雁兒特意學了來做,公主嘗嘗?”
郗月明百無聊賴,擡眼看了看面前的這個“雁兒”。
俏皮機靈,還慣會花言巧語讨好人,與之前自己殿中一句話都不肯多說的宮女們大相徑庭。
所以這又是誰派來監視自己的?
她在雲郗早就沒了值得托付的人,也不會妄想有人出于好心而對自己釋放善意。想到臨行前提着劍沖進來發瘋的郗言禦,送親隊伍是他派遣的,那麼眼線多半也是他安置的了。
郗月明收回了目光,興緻缺缺。
見她不吃,雁兒有些躊躇,又搜腸刮肚地想了些話:“眼下天兒正熱,沒胃口也是常事。公主暫且忍耐一下,等傍晚的時候隊伍歇息,我再給您做些清爽的點心。”
郗月明仍是不接話,雁兒卻不敢掉以輕心,一屁股坐在馬車邊上,雙手托腮,就這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公主是不是不太開心?
若說剛開始是因為要遠嫁而傷感,在雁兒不辭辛勞地把訾陬吹了一通之後,便不難發現,事情似乎比自己預想的要嚴重得多。
同行這麼久以來,她隻在公主的眼眸中看到過一種情緒:死寂。
剛啟程時,雁兒并不敢這麼大剌剌地坐在馬車裡,送餐送水也隻是匆匆一瞥。故而在發現公主手上有傷時,絹帕都要被血水浸透了。
她直懊惱自己粗心大意,小傷口拖得久了也會出問題,公主千金之軀,不知道得疼成什麼樣。
雁兒隻能把處理傷口的動作放輕再放輕,同時不停地吹氣安慰。她心疼得跟什麼似的,可一擡頭,卻見公主神色漠然,仿佛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那是她第一次與公主對視。
雁兒不是很确定,但她在草原狩獵時,見過獵物眼中有類似的神色。
仿佛是死意。
雁兒心中頓時警鈴大作,照顧起郗月明也更加上心,生怕一個眨眼,這瓷娃娃一樣的人兒就消失不見了。
好在出關以後,雲郗的風貌事物漸漸減少。塞外的風一吹,人的心情也跟着開闊,籠罩在公主身側的沉郁之氣這才消散些許。
那日,公主少見地主動開口,讓她把車窗打開一點。
也正是那日,雁兒趁機提出要在馬車裡守着,這才有今日能坐在馬車裡的待遇。
有她貼身盯着,公主倒是沒再出什麼事。雁兒本以為自己忙前忙後總算起了點作用,可沒過多久就又發現,公主隻是不在意。
她甚至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但是無所謂,萬事都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