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輕盈,白日的驟暖氣息還沒完全散盡,夜晚的風還帶着灼灼暖意。
燕逸之帶着陶夭夭早早從宴會場上離開,兩人漫步在行宮的小徑上,這裡的路她不熟,就這麼任由他牽着走,
走到一處僻靜的蜿蜒石徑前,燕逸之停下了腳步。
“夭夭,你知道這是通向哪裡的路嗎?”
陶夭夭望着眼前的石徑,已是樹發新芽的時候,本就不寬的石徑,被遮住了一半去路,好似通往了密林深處,也好似是黑色不見光影的天際。
“哪裡?”陶夭夭問。
“懸崖。”
“不過,現在沒人能走到那裡,因為已經被圍了起來,還有侍衛巡邏把守。”
燕逸之的嗓音平靜,還帶着淺淺的自嘲,視線從石徑上收回,看向陶夭夭時,那樣的失落和挫敗沒有及時收起來,毫無遺漏地落在陶夭夭眼中,
那是他不想與任何人講的過往,甯願背着虐妻殺妻的名聲,也不願解釋一句。
今天,他做好了一切準備,準備毫無遺漏地告訴陶夭夭,
他現在的夫人。
“你可能聽她們議論過,那處懸崖,就是之瑾掉落的懸崖。”
之瑾,他第二任夫人的閨名。
陶夭夭确實聽說過,燕逸之的第二任妻子是墜崖身亡,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之瑾是個好姑娘,可惜母親相中了她,求親給我做了第二任夫人,她膽子很小,打雷下雨都會躲在被窩裡哭,在我面前卻從來不哭。”
“之後我才知道,她不知道聽着什麼傳言,說我最厭惡女人哭,一聽就會發瘋打人,所以,她雖然害怕極了我,在我面前也從未哭過。”
“這樣的日子過了許久,許是在這樣的府裡呆久了,她慢慢地生出夢魇,後來,太醫診斷她得了癔症。”
“直到那年行宮狩獵,我提出要放她離開。”
所有,燕逸之那次聽到陶夭夭說“送我離開”,該是怎樣的一番心境,在他看到她夜晚夢魇,是不是也在害怕自己害了和之瑾一樣的癔症。
陶夭夭近前,纖細的手指從他的掌心滑入,用力地将他握起。陶夭夭不知道該安慰什麼,能做的好像隻有這些了。
燕逸之依舊平和地笑着,隻是那樣的笑,初看時暖如春風,現在倒是多了幾分凄涼和心酸。
“那日我将她帶到懸崖邊,故意讓人看見,懸崖下已經留了人,跌下懸崖的那刻就會有人把她拉住,待到看清一切的人離開,再把她拉上來,秘密送走。”
“送到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
陶夭夭一句話沒說,始終靜靜聽他說着過往,沒有插嘴,也沒催促。
“累了嗎?”燕逸之縱然是傷口血淋淋地滴着血珠,還不忘關心陶夭夭的身體。
“那邊有個亭子,過去坐下,我接着和你說。”燕逸之反手牽起陶夭夭的手,緩緩向亭子裡走去。
現在整個行宮的人幾乎都在宴會上喝酒,偌大的行宮空曠靜匿,隻有徐徐的風穿樹而過,發出飒飒聲響。
亭子視野還算開闊,面前是波光粼粼的湖面,清冷的月光灑在水面上,泛起魚鱗般五彩斑斓的光,無端讓這夜裡蒙上一層沉暗的氤氲。
“我的第一任夫人,名喚清妤,是兵部尚書府的嫡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沒想到的是,清妤是被迫嫁過來的,她之前有個青梅竹馬的男子,那男子是個落魄書生,清妤父母不願,正好父親上門提親,她便這樣嫁了過來。”
“洞房花燭夜,我便知道了這件事,她苦苦哀求我,讓我放她走,她卻又不敢跑,因為兵部尚書以書生的性命要挾。”
“那個書生寒窗苦讀,已在三年前高中。他特意求了外放的官,帶着清妤一起離開了汴京城這個是非地。”
“所以,所謂的水葬,是你為他們遠離是非之地,找的一個方法。”陶夭夭問。
燕逸之沒有點頭,抑或搖頭,視線移開,落在水面上,任由那些跳動的光點映進他的眼眸裡,将他眸底的情緒盡數壓下去。
兩人提前回了院子休息,第二日一大早便起了床,屆時燕逸之已經不知所蹤,翠竹還沒來得及告知,陳婆子便跑過來,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
“二爺昨晚沒睡好嗎?今晨一大早就起了,比灑掃和侍候洗漱的丫鬟起得還早,我瞧着面色不大好看,出遠門前,還囑咐我讓夫人您多睡會,可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能賴床呢,要早早梳洗停當才好,官家太後還有那麼多達官顯貴,咱們可不能丢了臉面。夫人一會去了狩獵場,可要仔細這點,千萬别亂跑,聽說多的是野獸虎豹。”
“陳嬷嬷,你都是聽誰說的,女眷可是跟着官家太後坐在皇帳和看台上,狩獵的要去林子裡,遠着呢,哪有什麼野獸虎豹。”
燕盼兒梳洗打扮得快,一早就來了,她可不需要去争奇鬥豔,她趕着去看熱鬧呢。
等燕盼兒簇擁着陶夭夭到皇帳時,已經坐滿了人。
風聲湧動,彩旗招搖,行宮前方這片開闊的草原上,通體金黃的皇帳十分醒目,氣派恢宏。嫩綠青翠的草原連着延綿的山脈,春光明媚,盎然生機,密林深處,正孕育着新的生命,也正進行着新的獵殺。
陶夭夭到這裡時,狩獵的隊伍已經出發了,馬球比賽正式拉上序幕。狩獵要一上午的時間,也不能讓官家和太後幹坐在這裡等着,所以,便有了女子們的馬球比賽。
第一場便是燕子榮對陣安甯郡主,燕盼兒看得起勁,大奶奶田氏領着女眷去拜見官家皇後時,她不感興趣,沒有跟去。
各家達官貴胄的夫人小姐都回去拜見,燕府過去時,前面已經排了四五個家族,堪堪等了半個時辰,她們才得以面前官家和太後。
其實,官家無瑕聽後院這些客套話,奈何狩獵危險,太後不讓官家前往,他便隻能坐在那裡,太後就坐在官家身邊,所以,這個環節就變成了拜見太後和官家。
遠遠地,陶夭夭看見太後又用手揉着額間,上次進宮時,她就無意間瞥見太後這個動作,用心記了下來,現在隔着不遠不近,也不必垂眸,所以,她觀察地更仔細了些。
大奶奶田氏帶着他們三拜九叩後,一一介紹自己身後的人,第三個就介紹到了陶夭夭。陶夭夭行李問安後,說起了此次行宮的正事,
“民女鬥膽,敢問太後是否有頭痛的困擾?”
太後微驚,“你是如何知道的?”
“民女遠遠地,觀太後時常扶額,且眉間時而緊促,故而猜測。”
說罷,掏出一個香囊,“民女制了治療頭疾的香,如若太後不棄,每日睡前可點上,緩解頭疾,還可助眠。”
太後覺得新奇,打量着她道,“你就是那個進獻得子秘方的燕家娘子?這難道也是你家裡的秘方?!”
陶夭夭早已想好說辭,不疾不徐說道,“不是,隻是我生母在世時,也有此種頑疾,故而略知一二。我還有種按摩的手法,十分受用,可以為太後按摩,緩解一二。”
“大膽,你一介草民,竟然妄圖動太後鳳顔。”太後身邊的劉嬷嬷喝道。
聞言,大奶奶田氏帶着一應燕府女眷跪地。卻聽見太後的嗓音緩緩道,“無妨,你過來試試。”
陶夭夭起身,蓮步輕移,淨手後,繞到太後身側,一點點幫她揉着,“太後娘娘,這個力度可還好?”
“好。”
陶夭夭又換了一個穴位,“這裡平日可疼些。”
“是了。”
大奶奶田氏和燕府女眷還站在下面,全身瑟縮着不知如何是好,就怕陶夭夭一個不小心觸怒太後鳳儀,落得滿門遭殃。下面等着的其他府上的女眷,遠遠瞧見這一幕,竊竊私語愈加多了,好奇的、怨怼的,說什麼的都有,可就算是不悅,這隻能乖乖等着。
揉了一盞茶功夫,陶夭夭約麼知道了病因,“太後娘娘這是風寒之症,女子常患此疾,多是生養的月子裡沒有吹了風。”
聞言,官家緊接着應道,“都是母親生兒受累了,兒子不能替母分憂半點傷痛,都是兒子的不是。”
太後擺手,“官家言重了,哪有生兒育女不勞累的,做父母的為了兒女,什麼都可以的。”
寒暄完,太後道,“你這娘子,手藝不錯,話也中聽,賞!”
陶夭夭放下手,跪地謝恩。
官家恰在這時問,“母後可覺得舒服了?”
“确實松快了不少。”太後整個精神都覺得煥發不少。
官家轉頭朝陶夭夭道,“你就是燕逸之的夫人?”
“是。”陶夭夭匍身應下。
“以後有時間,多到宮裡,為太後娘娘緩解頭疾。”
“是,民女遵旨。”陶夭夭恭謹回答。
退下時,手裡多了一塊太醫院的牌子,進宮遇到盤查,出示這個牌子,便可暢行。
這是她偏要跟來行宮,又爬山采紫月藤的緣由。
隻是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
——
日頭慢慢移到正中,各府女眷差不多都拜見完了官家太後,這時,狩獵的隊伍約麼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回營,馬球比賽已經接近尾聲。
安甯郡主早被淘汰了,随着燕子榮用力地揮動馬球杆,她赢得了最後的比賽。
照例,她要到官家面前請賞。她喜歡這種萬人矚目的感覺,現在,她就是全場最謠言的繁星,是她們此時和未來都無法企及和比拟的,此時的燕子榮高昂着頭,一步步踏這台階走到管家面前。
連行禮時,脊背都格外筆直。
“你是哪家娘子?”管家問。
他的神色總是淡漠的,語氣也是,陶夭夭進宮那次,談及子嗣也是如此,剛才與太後來來回回體現母子情深如此,現在亦是如此。
燕子榮深深吸口氣,說話聲音尤為洪亮,“我是燕府的三姑娘燕子榮。”
“你父親可是新進的禦史中丞燕忠征。”
“正是家父。”燕子榮回答。
官家微微颔首:明白了,是晉王的人。
“今日奪得馬球魁首,你有什麼想要的賞?”官家照例問。
燕子榮已經按捺不住,這句話早就想脫口而出,“官家,民女想求官家賜婚。”
此言一出,皇帳和看台上都一片嘩然。皇帳裡有個女聲嗤笑,“哪有未出閣的女子自己給自己求賜婚的。”
官家倒是好奇,“你想求朕賜婚哪家?”
燕子榮提提嗓子,嘴角已經揚到了嘴角,離登上雲端隻差一步。
把燕盼兒急壞了,“二嬸二嬸,她真的要把賜婚求來了。”
陶夭夭拍拍燕盼兒的手,“安心啦。”
她的話音未落,皇帳裡,一個不怒自威的高亢女聲想起,“一品诰命,鄭國公府曹氏,參見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