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眼淚掉落,一幀幀畫面從鐘烨眼前閃過,是女孩生前的所有記憶,等最後一幀消失時,他眨了眨眼睛,元玉再次出現在視野中,看起來隻過去了短短幾秒。
鐘烨看向地上的小紅,五官與記憶中的毫無差别,正是這樣的臉讓他産生了一點恍惚,似乎面對的仍是才剛咽氣不久的、幾近無害的新魂,而非如今浸滿血淚的惡鬼。
小紅的眼裡也逐漸恢複神色,她可能意識到元玉做了什麼,一時表情窘迫又驚慌,好像内心最深層的秘密被公之于衆。
但很快恢複了鎮定,剛見鐘烨啟唇要說話,就亂七八糟地尖聲道:“你想替誰辯白?你在試圖讓我悔改嗎?你知道什麼?我犯了什麼錯?就算你替他道歉,那又有什麼用!虛情假意!”
鐘烨道:“不是,我隻是想說,不是所有用符箓的都是天師。至少你那個不是。”
小紅怎麼也沒想出來他會說這個,一時卡殼。
“但你确實不該死。”
小紅冷笑:“那又怎麼樣?憑你也配說這種話!我在無數個夜晚想過,既然他說我會屠村,那我就去試試,省得隻背了口黑鍋!但我沒做。但你們天師滿口天道正義,見鬼就殺得痛快,我不比你們正義多了?你們不該死誰死!”
鐘烨問:“所以你就開啟了人間到鬼域的通道,隻為把我拉進去殺掉?”
小紅道:“呵呵,也不是我想開就能開,鬼域最近不太平。不然,憑我一個小小惡鬼,怎麼能幹出來?”
鬼域...不太平?
鐘烨很想細問,但知道小紅是絕不可能告訴他的,便繼續進行原來的話題:“我問你,你真的恨她嗎?”
“當然!天師都可恨!”
“我說你奶奶。”
小紅怔了一下。
鐘烨問:“你要是真的恨她,怎麼不刨了她的墳墓,反而在那守到天明?”
小紅沉默許久,道:“但她害死了我。”
“但你不恨她。這兩者并不矛盾。”
鐘烨平靜道:“你知道她對你很好。村裡人多重男輕女,就她把你和弟弟一同看待,從小你想要的東西,她都會盡力滿足,甚至你死時穿的小襖,都是她攢了半年的錢去裁的新花布,熬夜縫出來的,别的女孩子都羨慕你。你想恨她,又沒法恨她。對嗎?”
小紅突然發怒:“别說了!你從哪裡知道的!”
鐘烨道:“你記憶。哦對了,還有件東西。”
他從袖子裡掏出紅頭繩。
正是一直以來小紅用來紮辮子的頭繩,在鬼域混戰時掉到地上無人理會,被他随手撿回來了。
“這頭繩,是你四歲時她送的。哪怕做了鬼你都沒扔,沒有手來紮辮子,就用鬼氣凝聚成身軀紮,然後你現在跟我說,你恨她?”
“你!你,你别說了,你别說了......”
小紅的咆哮成了嗚咽。
鐘烨道:“她應該不願意看你變成這樣吧。”
小紅好像失了神志,某個瞬間,豆大的眼淚毫無征兆地從眼裡掉下來,她抽噎道:“我不恨她,我隻是怨她為什麼放棄我……這麼多年了,我隻想釋懷……”
“我知道她沒辦法,但是,為什麼……”
小紅哭個不停,她以一個厲鬼的身份活了這麼多年,現在終于能再以一個無助又無辜的孩子的身份哭泣。
一開始還是低聲的抽噎,後來聲音越來越大,最終變成了嚎啕。
絲絲縷縷的黑色氣體從小紅周圍飄出來,融化在空氣中,這是她百年來堆積的所有怨念。等最後的鬼氣也消失,她已泣不成聲。可惜沒有手能擦眼淚,眼淚一滴滴地落進泥土中。
小紅道:“對不起。”
褪去癫狂的嗓音稚嫩而迷茫。
鐘烨取出桃木劍,并指抹過劍鋒,指下閃爍起淡金的光澤。
“沒事。”
劍尖劃過土地,以小紅為圓心畫了一個圓,複雜圖紋随之出現,他從懷裡摸出那塊玉印,一手壓劍,一手持印:“陣起。”
淨化陣。
玉印亮起溫和的白光,一根根組成法陣的線條也散發出淺白光芒,如同繭絲,将哭泣的小紅溫柔地包裹。不多時,哭聲随着光芒一同消失。
地上沒了猙獰的人頭,隻有一隻灰色皮毛的小野兔。
新生的小獸睜着亮晶晶的杏圓眼睛,長長的耳朵貼向後背,驚疑不安地打量着面前兩人。
淨化陣法會抹去鬼的記憶。
它轉了轉頭,琉璃般的眼珠映出天邊破曉的曙光,野兔的本能讓它下意識遠離面前的兩人,突然後腿一蹬,奔向了無邊的自由原野。
此時正值黎明日出。明亮的日光潑在遼闊的土地上,暖金色的晨曦讓它淺灰的皮毛閃閃發光,如同一團滾動着的、永不熄滅的火焰。
鐘烨收劍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