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祈福過程結束,太陽已經西移。姬煦已備好晚宴邀請原辭入座。司命宮現任的三位上卿隻有晏林深會在外與凡人同食,原本姬煦隻是客套客套,但沒想到原辭答應了。而且還叫上正要離開的杭毓一道用飯。
杭毓也沒客氣,上桌道:“上卿今日不回司命宮飲露吸霧?”
原辭對杭毓的擠兌并不生氣,隻說:“久飲露水偶爾也會想念凡俗百味。”其實是宿淮和原辭本就不大出宮門,在外吃飯自然就少。被以訛傳訛說成了不食人間煙火。
“人界食物怕是不合上卿心意。”杭毓說着,夾了一大塊魚肉入口。
姬煦插嘴說:“本王特意請教了司命宮宮主,都是按上卿喜好準備的菜式。”
杭毓默不作聲,瞪了姬煦一眼。姬煦便隻坐一旁喝酒吃菜,不插話了。
原辭見此情形,倒是笑了笑。
杭毓認為原辭在笑她,又開口嗆原辭。但原辭隻是覺得自己沒找錯人。
姬煦是姬恒一母同胞的弟弟,地位不尋常。杭毓連他都敢瞪,可見杭毓在姬恒馬後七年,已成帝王心腹。
姬煦說姬恒和将士去圍獵了,這借口實在不高明。三天前司命宮醫者來為姬恒診治過右手,勸告姬恒近來天寒,需減少使用右手。姬恒不會如此莽撞,在此時去打獵。
姬煦性情敦厚,不善掩飾,姬恒對他即便有手足之情,也不會委以朝堂上的重任。但杭毓不同,她是姬恒發掘的全才,上馬可降敵,下馬可治國。西胤定都後,姬恒給杭毓封了個文職“鴻胪寺卿”,但可不是讓她隻幹文職,而是“先禮後兵”,中間調兵的過程都免了,禮不行,立馬掀桌開刀。
原辭為表親近,将杭毓頻頻夾的魚肉端到了她面前。而杭毓悄無聲息地将卡在咽喉裡的魚骨吐出,冷哼扭開了頭。
她的冷面對于原辭而言,隻是一如舊時。他并不在意,“杭大人小腿上的舊疾可痊愈?昨日司命宮遴選弟子,訪客盈門,二師兄原以為杭大人也會撥冗前來。等了許久不見,便囑咐囑咐我代為問好。”
杭毓聽見原辭說她的舊疾,臉色拉了下去,聽見二師兄,又放柔和了許多。“上卿果然會拿捏人心。”杭毓冷道。
原辭摸了摸下巴,不知杭毓何出此言,還以為自己搭讪又搭錯了。但杭毓沒有不理人,她說:“托二師兄的福澤,腿傷未曾複發。上月東征歸來,本該前去探望二師兄,但近日俗事繁重,怕一身風塵驚擾仙家,故而沒有前往。”
杭毓是宿淮從東丘選出來的弟子,她對二師兄的印象一直很好,征戰回都總要拜訪宿淮。但宿淮不喜人間事,兩三年才見杭毓一次。昨日司命宮仙門大開,杭毓隻要去,就能見到宿淮。可她沒來。什麼事,令她抽不開身?
原辭又用幹淨的筷子給杭毓夾了一顆獅子頭,溫聲道:“二師兄近日要為新人弟子授課,想來不會閉關。杭大人得空,可來一見。”
“這也是二師兄讓上卿告訴我的?”杭毓有些激動,突然擡手握住了原辭的手臂。她是習武之人,握得有些重了。原辭想抽開,但杭毓仿佛急于知道二師兄的意思,忘了仙家讨厭被人鬼觸碰。
連姬煦都察覺不妥,他旋轉筷子壓着杭毓的手,道:“咳,杭毓,穩重點。”
杭毓才意識到自己着急了,她松開手,說:“不好意思。”
“無妨。”原辭收回手,夾着米粒吃飯,“是二師兄托我轉告的,邀皇帝陛下和杭大人一同前往,診治傷勢。”
杭毓洩了一口氣,又吊上一口,憤懑道:“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話說完整?慢吞吞的有意思嗎?”
原辭嚼了一下嘴裡的東西,有些不解地看着杭毓。
杭毓拳拳都打不到原辭身上,端起碗筷就蹲到了門檻上去吃飯。
“杭毓……”姬煦作為和事佬,急得團團轉,“上卿在呢,有點規矩吧。”
“就是姬恒在,老娘也這麼吃,怎麼着?”杭毓罵道。
“哎——”姬煦隻好對原辭道,“上卿莫怪,她這樣吃得香。”說着又湊近了,悄聲道,“我們杭毓對仙門二當家,有些不倫之情……”
“哐!”一道寒光直削姬煦發頂而來,速度之快,姬煦根本躲不開。幸好原辭手裡的筷子輕震,将杭毓丢的那根雞骨頭蕩進了梁柱裡。
姬煦未必打不過杭毓,但他怕杭毓生氣,心下發怵,慫慫地閉上了嘴。
***
由地府向上蔓出的寒意籠罩帝都,猩紅餘晖退去,長庚星出現在了西方天空。更多星星穿過遙不可及的歲月長河,送來神的低語。
紫微星移至帝宮中軸線上時,原辭已經換上玄端素裳,手持銅矩尺校驗四遊環的刻度,用以精準确定群星移動的位置。他将要用晷漏記錄紫微星停留在帝宮中軸線上的時間,借青銅窺管觀測熒惑星的的亮度和芒角。他細緻而嚴謹地慢慢觀測星時,為皇帝占蔔一個想要的答案。
其實原辭已經無需使用人界的諸多儀器了,他隻需一掃眼,便對三千星宿所有的秘密了然于心。他知曉每一顆星星的名字,仿佛有一套微縮的星河藏在他腦海中,他連它們閃爍的間奏都洞若觀火。他站在星宿台上的一瞬間,便已看見彗星的軌迹觸碰過哪一顆星星的漣漪,知道東海潮退,是追擊躲藏在海上的東丘餘孽的最好時機;微茫山上大雪将至,不宜與北稷逆黨鏖戰于此;還有南蠻異動,此戰不詳等等。
但原辭依然在星宿台上耽誤了很長時間。他在聽杭毓與姬煦的對話。
星宿台頂層與外廊相隔實在太過遙遠,他們放松了警惕。杭毓說,原辭手臂上似乎沒有傷口,不像是前夜羅刹擊傷的半仙……
姬煦道,司命宮秘術頗多,或許原辭的傷口已經痊愈。
“半仙終究還是人。他們做不到生骨還肉。”
“所以與北稷逆黨密會的人,不是原辭?一入司命宮,便與人界再無瓜葛。倘或他果真如晏林深那般,或許能讓原辭給皇兄再瞧瞧胳膊上的傷。”
杭毓沉吟許久,道:“等等吧,慎重些。你該知道東丘和北稷的遺民對我們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