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逐漸移動,将他們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時,杭毓張開幹燥的唇,緩慢道:“師兄,你說正與邪,隻能兩立嗎?”
宿淮指尖輕點,一朵雲影遮在杭毓頭頂,替她擋住了陽光。他說:“你認為什麼是正與邪?”
“鬼是邪,人是正;殺人是邪,救人是正;巧取豪奪是邪,鐵面無私是正……”杭毓朗聲說着。那皆是她娘親、奶奶、戚海、還有司命宮教她的正與邪,也是她自小秉持的信條。可是她越說,聲音卻越發低迷。
當年戚海送她去北稷學宮,路上走了整整三月餘。一路上,戚海教她讀書習武,教她應對北稷學宮的選拔,他們從習字到策辯,準備得萬般周全。但最終杭毓還是落選了,因為他們沒有準備考官的“過路錢”。
戚海本就在科考上遭受不公,不曾想又見這般肮髒事。他一怒之下前往北稷府衙狀告考官,可是他太天真了,不知官官相護之理。一個貧民女兒的前程,與同僚的一個人情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戚海因“誣告官差”被杖打三十大棍,被扒幹淨衣服丢在大街上。
杭毓去尋他,他不準杭毓靠近。他被無數人圍觀着,從人們的□□匍匐離開。
杭毓說海哥,是我害慘了你。可是戚海說不是的,是這不公的法條、不正的官吏害了他們。
他們又走了很久很久回到東丘,但戚海不知該拿杭毓如何是好。戚海在東丘七皇子符蘭期的暗中幫助下,擺脫了豪門世家的追殺,然而彼時東丘朝堂被門閥占據,符蘭期處處受制,沒法讓戚海再去科考。于是戚海打算從軍。
可是他離開了,杭毓一個姑娘家,無依無靠的,她能留在哪?
杭毓看出戚海的為難,她将奶奶留下的錢塞在戚海枕頭下,偷偷走了。她留信說要回去尋她老家的親人。
但她早就沒有親人了。在她的老家,像她這樣的人,會被叫做掃把星。她也覺得自己是掃把星,如果不是她要去攔着那些踩田地的馬蹄,娘親不會為了救她而擋在馬前。如果不是她想讀書,奶奶不會積勞成疾,見不到兒子最後一面。如果不是她,戚海不會被官吏欺負,以至尊嚴盡失。
杭毓再也不要連累任何人。她獨自流浪,漫無目的,走到哪裡算哪裡。她不敢自殺,怕将來娘親和奶奶怪她膽小,連活都不敢活下去。她等着某一日意外失足,亦或是被哪隻鬼吃掉。可是老天和她對着幹,她在河邊失足,被漁民救起;餓到前胸貼後背,有流浪漢分她一口飯吃;撞見野鬼,有仙人救她……
那是一整隊莊嚴肅穆的仙人,他們所過之處,鬼怪潰逃。他們給貧民送糧食,給孩子發糖粒。那個糖很香甜,能在嘴巴裡含出鮮花的味道。而且仙人說吃了這個,傷口會好得更快,身體能更強壯。杭毓想給戚海攢一些,他要去打戰了,應該要吃很多。她就跟着仙人們走,一粒粒收集。
有一日那隊仙人在鳳央停駐,他們辦了一場盛會,将許多孩子聚集。杭毓藏在桌子底下,從盛會裡撿食物,撿掉在地上的糖。她聽見仙人很大聲地問算數題、或是天文地理,她一邊撿糖,一邊嘀咕答案。她以為沒人會聽見,可是她突然被人從桌子底下拽出,問,是不是她在回答。
她很害怕,說沒有,她沒有說任何事情。在北稷學宮的選拔裡,她就因回答太快,而被考官打了手闆。
她在無數目光中,想起那時戚海在台下為她抗議。為什麼要抗議呢?他們隻會挨打,隻能挨打。
杭毓沉默地将頭埋到胸口。為首的仙人忽然從高台上走下,他柔聲說:你答得很好,明日此時,再來此地。
她再也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