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車駛過順貞門的刹那,佟采薇将車簾掀起半寸,五月的楊花紛紛揚揚落在藍綢轎簾上,恍若飄雪。透過這層白絮望去,紫禁城的紅牆映着琉璃瓦,比撫順的落日還要灼目。
“姑娘仔細迷了眼。”随行嬷嬷的京腔裡摻着關外口音,“前頭就是神武門,内務府的公公們候着呢。”
佟采薇輕應一聲,放下車簾,細細摩挲着腕間的絞絲金镯。這镯子原是覺羅氏的陪嫁,早早請人融了重打的,如今又戴在她手上,前些日子覺羅氏總不放心,細細叮囑過她:“咱們是漢軍旗,身份上不比滿蒙貴女,你需處處小心謹慎,但也不必一味隐忍。”
佟采薇當然明白,她阿瑪如今還是得用的人,自然不必隐忍。
進了紫禁城,佟采薇從來不和旁的人多交談,她為人低調,和她一道兒選秀的漢軍旗秀女卻知道她的身份,并不敢多放肆,隻悄聲交流着宮裡一些信息。
她們說的那些,早在家裡的時候佟圖賴就和佟采薇說過了。
如今順治的後宮有一位皇後,出身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是當今太後的親侄女。
庶妃巴氏、陳氏,這兩位是上頭那位皇後入宮前就在宮裡的,按佟采薇的理解就是順治版本的“通房丫頭”,給順治開竅的宮女。
巴氏順治八年的時候生了長子愛新覺羅·牛鈕,如今才三個月大,陳氏生了個女兒,不過是前不久才生的,還沒滿月。
除此之外後宮就沒别人了。
前兩天滿軍旗和蒙古旗已經選完了,各有兩位,蒙古旗的兩位都是博爾濟吉特氏,滿軍旗有一位董鄂氏——佟采薇對順治和他的後妃不太了解,她唯一知道的董鄂氏就是曆史上那一位,本來還想着董鄂氏這會兒就入宮了,那還有她們其他秀女什麼事兒?
結果仔細一想,她們佟氏也不止她家這一支啊!可見這位董鄂氏應該不是那一位。
另一位滿軍旗的秀女出身舒穆祿氏,不過她家和佟采薇差不多,明朝的時候就漢化了,取了姓氏為楊氏,舒穆祿氏是最古老的滿族姓氏之一,考慮再三,把人歸入了滿軍旗。
蒙古旗選了兩位,滿軍旗又選了兩位,不出意外,漢軍旗也要選出來兩位,其中一個名額被佟采薇預定,另一個也不知道花落誰家。
總歸有人擔憂有人愁。
漢軍旗選秀時間晚,這些秀女心裡頭多少有些忐忑,怕前頭皇上看膩了花兒朵兒的,不耐煩再閱看她們。
佟采薇倒是心态平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嘛!好歹她兒子将來是皇帝,她要是努努力活得長一點,将來就是純享福的命。
這平和的心态一直到閱看秀女那一步為止。
漢白玉月台上擺着三把紫檀交椅,正中那把上鋪着明黃坐褥,西邊兩把座椅上坐着的是皇太後、順治,左邊那把空着,佟采薇要是沒猜錯,那是皇後的位置,但皇後不在。
不知道什麼原因,佟采薇沒敢猜。
等太監唱了她的名,她才穩穩當當地行了禮,額頭貼着沁涼的青磚,能瞧見磚縫裡嵌着積年的青苔。
雖然她額娘覺羅氏總是恨鐵不成鋼,那也是嫌她愛往外頭跑,從沒嫌過她不會規矩。佟采薇不是傻子,不會在這種小事上出差錯。
按她的預想,她的身份報出來,上頭多半就會點名留下了,可誰知她跪了小半會兒,上頭也沒個反應,一時之間冷了場。
連帶着和她一列的秀女都汗流浃背。
一輪秀女一共六個,漢軍旗要在一日内全部閱看完,留給順治的時間不多,基本一分鐘就能看完一輪。
但佟采薇已經跪了三分鐘了!
她低着頭,不大清楚上頭的順治在想什麼,也沒敢擡頭,隻垂眼盯着眼前的漢白玉石磚。
殊不知上頭的順治正沉着臉色。
這是第三日的頭一場選秀,皇後頭一天沒來,說自己乏了、病了,他叫太醫為她診脈,太醫呈上來了脈案,卻隻含糊說皇後心緒難平。
心緒難平,她有什麼心緒難平的?無非是不想給自己這個“面子”!
第二日他逼着皇後來看選秀,隻看了兩輪,皇後又走了,今日更是又沒來,連個借口也欠奉。
順治心裡頭氣惱。
他還年輕,藏不住心事,底下的秀女們都不敢擡頭看他臉色,隻旁邊的吳良輔看見了。
他垂着頭,給身後的小太監使個眼色,立時便有人奉了一杯熱茶遞來,吳良輔又親自捧給了順治。
順治醒了神,瞧見底下跪得四平八穩的佟采薇,知道她受了自己的氣:“底下跪着的是漢軍正藍旗都統佟圖賴的女兒?”
佟采薇應諾:“是。”
“擡起頭來。”
少年天子的聲音比想象中清亮。佟采薇緩緩仰頸,目光依舊垂落,不曾直視帝王,隻遠遠瞥見他手中把玩的翡翠扳指。
“朕記得你阿瑪好似前些年有些腿傷?”順治忽然頓住,拇指擦過扳指内壁,“吳良輔,前年草原進攻的虎骨膏可送到佟都統的府上了?”
吳良輔立刻應道:“回萬歲爺,奴才親自盯着太醫院封的匣子……”
佟采薇意外他還記着阿瑪受過傷:“回皇上的話,臣女阿瑪的腿三年前随鄭親王征衡州落下了病根,不過有皇恩浩蕩,家中又費了些心思調養,如今已經大好了。”
順治颔首:“你阿瑪是個忠臣。”
他見佟采薇恭順,心裡頗為滿意:“留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