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笑着,像話家常一樣說起家裡的事情:“嫔妾的阿瑪很寵着嫔妾,雖然他嘴上不說,卻總是護着我。”
順治微微擡起頭。
“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是一家之主,不管是在外頭吃了多少苦頭,他都不願意帶回家裡,總是笑眯眯的,有一回他跟着鄭親王去外頭打仗,受了傷,偏偏不敢回家裡叫額娘和嫔妾擔心,硬是在外頭把傷養好了、看不出來為止才回家。”佟采薇撇嘴,“可額娘和嫔妾心細,他一回來我們就聞到了他身上的藥味。”
隻是額娘沒說,她也沒說。
“嫔妾的額娘……”佟采薇忽然笑了一下。
順治發現了:“你笑什麼?”
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也不知道自己打算聽出什麼樣的話來。
佟采薇接着道:“嫔妾的額娘在外頭有個不好聽的诨名兒,叫霸山君。”
順治起先沒反應過來這個霸山君是什麼意思,仔細一想,才想起來《說文·虎部》裡提起過,所謂山君,是為猛虎。
他饒有興趣:“猛虎?你額娘很能打仗?”
誰知佟采薇搖頭:“不是的,外頭那些人覺得額娘太嚴厲,總是管着嫔妾和兄弟們,且她有幾分潑辣,那些人便取了這個渾名兒。”佟采薇柔下臉色,“可嫔妾知道,額娘心底裡并非真的覺得子女們不成器,嫔妾的哥哥出生的時候,額娘是頭一回當額娘,不知道該怎麼辦,聽旁人說男孩該嚴加管教,防止以後走上歪路,她信了,打小兒就看着哥哥。”
後來孩子一個接一個的出生,她也越來越從容,至少能保證表面上的功夫了,但“霸山君”的名頭已經打了出去,在撫順那一帶沒法改了。
佟采薇的神色柔軟,說起家人的時候面帶微笑,擺明了感情很好,順治卻有些怔怔然。
他想起自己的皇額娘,也是頭一回做額娘。
才出生的時候,額娘并不得寵,皇阿瑪癡迷海蘭珠,對其餘妃嫔置若罔聞,那時他們母子隻能依附孝端文皇後、他的姑祖母生活,但那會兒還不是最難的,難的是他登基以後。
他的登基是幸運,也是不幸,他的叔伯們争奪皇位,無法達成共識,退而求其次才選擇了他,當時他六歲登基,隻是個孩子,叔伯們拿他做傀儡,争奪權力,當他不存在,誰來都能欺負他兩下,後來睿親王多爾衮挾持朝政,任“攝政王”,他的處境更加艱難,是他的額娘在中間斡旋,甚至……甚至為了他,委身于多爾衮。
順治閉上眼睛。
他不過是個少年,剛剛親政一年,身上威望漸盛,卻還沒完全藏得住自己,很容易露出脆弱的一面。
佟采薇一向膽大心細,從他微微顫抖的手和緊繃的下颌線上看出來了不對,心裡猶疑着,該不該跳過話題。
倘若跳過話題,倒是能渡過眼下尴尬的時期,但或許會錯失一個機會,走近順治的機會。
倘若不跳過,又怕觸怒了他,失了積累的好感,産生不可控的影響。
她猶豫了一瞬,還是決定“闖一闖”。
她握住順治的手:“天底下當額娘的心大概都是一樣的,從嫔妾進了宮,與額娘分隔兩地,總是忍不住想起額娘,想來額娘也惦記着嫔妾。”
順治微微睜開眼,歎了口氣。
有些話,他從來沒對旁人提起過,這會兒觸動柔腸,忍不住吐露一分:“幼時朕和皇額娘受多爾衮制衡,也分隔兩地,一月不得一晤,全靠蘇沫兒姑姑為我們母子倆傳信,皇額娘有拳拳愛子之心,隻是不得已。”
涉及到多爾衮和政事,佟采薇不語,隻微微側過身,靠在了順治的肩膀,裝作沒看見他眼中的淚花,手心一下一下地撫摸着他的手背,像是哄孩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