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秦王自認,絕非偏聽偏信之人,可自己養大的孩子自己知道。
世民隻有一歲,又天真坦蕩,絕不會随口污蔑他人。
而扶蘇性子溫順,今日他不過第一次見到趙摎,又怎會無理挑釁對方?答案恐怕隻有一個:世民說的是真的。
他低頭細細打量兩個孩子,扶蘇倒是無礙,可世民臉頰上,隐隐還有些泛紅痕迹!
這一刻,秦王幽深的眸子陰沉如冰,周身散發出山雨欲來的肅殺之氣。
他派去平定成蟜叛亂,助其累積軍功的王叔,他不顧呂不韋反對,堅決賜封的長信侯,他以為值得相攜共行的宗室同盟——
趙摎,竟敢如此對待自己的孩兒!
那麼,他往日在自己面前表現的忠心,又有幾分是真的?
秦王面無表情,靜靜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也一直在觀察秦王的神色,他信了。
他已經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暴風雨将至的氣息。
可是按他的本意,今天隻是想給秦王埋下一根提防趙摎的刺,并不希望他早早處置趙摎。
隐患若不除,今日發落一個趙摎,怎知明日會不會又出現一個張摎李摎?
網羅黨羽,斬草除根,才是制勝克敵之道。
這樣想着,他不免有些忐忑,自己還未摸清秦王的真實脾性,就貿然走了這一步險棋,若是他現在就打草驚蛇...
這時,秦王已經雲淡風輕開口了,他斥道,
“你這大膽頑童,自從上回見到寡人的玉玺,就兩次三番打它的主意,該罰。”
李世民眨了眨眼,想起來了,他确實見過秦王的玉玺。
他立刻心領神會,一把抱住秦王的手臂晃啊晃,全然一副耍賴的無知小兒樣,
“阿父,孩兒真的好喜歡那個玉玺,你就把它送給我吧,送給我吧!”
扶蘇立刻晃着秦王另一隻手臂大喊,
“送,送阿嘀嘀嘀!”
方才也隐約察覺到秦王周身冷殺之氣,莫名增添幾分緊張的趙摎,聞言頓時心中一松。
那小子悄悄嘀咕了半天,原來是想要嬴政的玉玺?
他暗暗冷笑,秦國玉玺,豈是你一個蹦跶不了幾日的頑童能肖想的?
呂不韋也笑眯眯走過來,捋着長髯左看看,右看看,
“原來這就是王上的兩位小公子,果然機靈活潑,十分玉雪可愛。”
扶蘇伸出食指含在嘴裡咬着,眼珠滴溜溜地打量他。
秦王瞥了呂不韋一眼,若有所思。
兩個孩子出生後,一直養在芈夫人的昭華宮,許是為了避嫌,呂不韋隻打發家中女眷不時去探望。
他自己,倒從未提過要去看孩子們。甚至連滿月宴和周歲禮,也借故沒有到場。
秦王雖覺奇怪,卻也正合心意,他本就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再跟對方沾上任何親近的關系。
所以,他平日從不把孩子帶來前朝各殿。
但小家夥學會走路後,昭華宮就裝不下他們了,兩個小娃的活動範圍,就擴大到了鹹陽宮各處。
按理說,他們怎麼也會碰到呂不韋幾次吧?
可聽對方的意思,今天竟是第一回見到扶蘇和世民。
呂不韋難道一直在主動避開兩個孩子?但他今天怎麼又肯靠上來了?
他按下心中不解,伸手把扶蘇沾滿口水的食指拿了出來,嫌棄地在扶蘇衣裳上揩了揩。
這時,他聽到李世民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
“你是誰?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擡頭一看,小家夥正滿臉好奇看着呂不韋。
呂不韋正在仔細端詳兩個孩子的容貌,聞言呵呵笑起來,擡頭跟秦王确認道,
“聽聞長公子肖母,二公子肖父。他與王上幼時有六七分相像,想來就是世民吧?”
秦王颔首,露出一抹笑意,
“正是,他性子頑皮得很,比扶蘇還難管。”
呂不韋卻搖頭不贊同這話,
“诶,我看世民說話利索,目光清明,一看就是世間少有的聰明孩子,王上是做阿父的人,對稚子總要多幾分耐性才行。”
秦王垂眸,又來了。
國事處處指手畫腳,連寡人的家事也要管。
呂不韋拍了拍衣衫,笑眯眯朝李世民張開雙手,
“世民真乖,來,讓大父抱抱!”
他這話一出口,李世民立馬察覺,秦王身上的氣息霎時又變得冰冷起來。
呂不韋以秦王仲父自居,理所當然認為,他也是秦王之子的祖父。
可他忘了,他與秦王并無血脈牽連。秦王是君,他是臣。
不管他手握多大的權柄,都隻該成為君王手中的刀,而不是壓過君王的長輩。
李世民計上心來,我如今年幼不懂事,就算冒犯了呂不韋,他一個堂堂相國,也不至于要跟一個孩童計較吧?
他立刻一臉驚恐抱住秦王,抖抖索索問道,
“你,你是從芷陽爬出來的鬼怪嗎?”
秦王低頭看他,哪裡學來的荒誕之詞?
呂不韋臉上笑容一僵,
“世民,你說的...什麼芷陽鬼怪?”
李世民雖然表現得很害怕,但他仍認真回答,
“常嬷說,我和阿兄的大父早就去世了,去世了就是死了,死了就要埋進土裡,我大父就埋在芷陽的土裡...”
秦王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
李世民演得很敬業,
“不過,楚國的山裡有山鬼,芷陽的土裡也有土鬼,他們會從土裡爬出來,專門吃小孩的...”
說着,他伸手捂住小臉,從指縫間偷瞄呂不韋,
“你,你就是我那個,從芷陽土裡爬出來的大父嗎?我好害怕,你快走呀!”
一旁的趙摎實在憋不住,噗嗤笑出了聲來。
秦王握拳輕咳一聲,咽下的悶笑在胸腔裡微微震動。
扶蘇立刻伸手捂住小臉,學着李世民從指縫間偷瞄呂不韋,高喊着,
“大俘,大俘,窩怕怕丫...”
秦王立刻目光沉沉睥着他,這孩子,生來就是專氣寡人的?
平日怎麼也學不會喊阿父,今天卻朝别人喊大父!
身為扶持先王登基的頭号功臣,作為先王最信任的托孤大臣,呂不韋在秦國朝堂的地位,一向是超然的。
可現在,有人稱他是“從芷陽土裡爬出來的鬼怪”!
呂不韋尴尬不已,俯身猛咳幾聲漲紅了臉,起身瞪了瞪扶蘇,又瞪李世民——
他一點也不想再當誰的大父!
但這兩個孩子,一個連話都說不明,一個又幼稚得連玉玺都敢要,還能真跟他們置氣不成?
他勉強壓下怒火,僵笑着轉移話題,
“哪來的鄉野村婦,教給孩童這等粗鄙之事,豈能再讓她留在王宮伺候公子?”
趙摎先瞄了一眼秦王的臉色,出言相譏道,
“他說得也沒錯,先王早已仙逝,公子們的大父确實在芷陽。”
呂不韋正惱火一肚子氣沒處發,馬上轉頭冷笑道,
“哼,世人皆稱,如今大秦隻有你長信侯敢将封地自稱摎國,閣下今日出入興樂宮,如進無人之地,真是後生可畏啊!”
趙摎傲慢一笑,
“呂不韋,這種離間我大秦君臣的不實之言,你也敢信?本侯這一路走來,倒聽世人皆稱:秦相文信侯雖早已權傾朝野,卻仍有效仿穰侯一人獨大之心,想讓天下隻知秦相,不知秦王...”
呂不韋下意識去看秦王一眼,頓時怒不可遏,
“放肆!本相奉先王遺命,盡心輔佐王上,所求不過是大秦安甯,何嘗有過效仿穰侯之心?倒是你趙摎,仗着宗室身份和王上的信重,在河西之地飛揚跋扈,簡直是稱王稱霸,無君無國...”
長信侯怒目圓瞪,
“荒唐!你命門客編呂氏之書,懸于城門之上施威天下,倒有臉來說我飛揚跋扈?我看呐,有人是想借托孤的名頭,篡奪我大秦基業...”
呂不韋已經漸漸冷靜下來,輕蔑笑道,
“你一個不通文墨的武夫,又怎知本相編書為的是什麼?本相招攬列國賢才編書立撰,為的是讓天下人莫再恥笑我秦國乃蠻夷之邦...”
扶蘇已視趙摎為頭号敵人,見呂不韋跟他吵起來了,立刻加入陣營,咿咿呀呀呐握拳助威。
李世民窩在秦王懷裡聽得好笑,一個想攝政掌國,一個想謀權篡位。
說得倒是一個比一個冠冕堂皇。
不過這兩人對罵互相揭短,倒也能讓秦王更清醒幾分。
他擡頭去看秦王的反應,對方遞給他一個贊賞的眼神。
李世民正想謙虛笑一笑,哪知秦王忽然就變臉了,他蹙眉道,
“世民休要胡言,這是我大秦相國,鹹陽宮哪來的鬼怪?”
不等小兒頂嘴,他又誠懇勸道,
“世民年幼無知,才引來今日這番誤會。二位皆是我大秦股肱之臣,又是寡人的左膀右臂,切莫彼此猜忌傷了情分啊!”
說着,他又瞪向李世民,
“既然已經知錯了,還不快些道歉?”
李世民無語撤回了笑容,但還是乖乖道了歉。
他知道秦王這般,必是自有一番盤算,此舉不過是在跟對方虛以委蛇。
可是他堂堂大唐皇帝重活一世,為何就成了背鍋的兒子?
若他如今是父親身份,又豈會這般郁郁居于人下,受困于稚子之身?
真沒天理。
呂不韋冷哼一聲停住了話頭,趙摎也急忙告罪不再出聲。
呂不韋轉頭看向秦王,意有所指道,
“王上年紀還小,恐怕還不明白,世間情分的厚薄遠近,并非是由血脈親緣決定的,有的人看似岸然君子,實則污濁不堪。”
這話,如果放在往日,秦王隻會一笑置之,認為是呂不韋又在離間宗室情分。
可有了李世民告狀在前,他不免多想了幾分。
李世民聽完,卻在想另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