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日頭起得晚,卯時見不得一點曙色。
今日要送枸醬進衛長公主府,舒醴起得格外早些,因是頭回谒見衛長公主,舒醴吩咐了熟稔長安闾巷的小厮沉木領路。車隊出了闾裡沿杜門大道一路南去到了尚冠前街。
“小姐,前頭不遠便是衛長公主府了。”沉木回禀。
“好,叫車夫繞行谒門。”舒醴謹守諸侯王女府第規制。
衛長公主府踞于尚冠前街正南,是處朱阙巍然的五進重院。車隊沿赭牆緩行,青銅毂辋碾過壓紋磚道,經三折方至東北谒門,公主府院深庭闊,足足走了半炷香時間才繞到谒門,朱門皆有府兵把守,舒醴下了馬車,遞過名谒命沉木前去叫門。
“舒氏酒行奉命前來公主府呈送枸醬。”沉木禀明來由,雙手奉上名谒。
那府兵接過去,仔細端看一番,回道:“等着。”便一腳邁進後院,去尋主事之人。不多會兒,府兵引來位精幹練達的深衣曲裾男子,這男子不過三十出頭,腰間銅印墨绶,滿面春風:“在下衛長公主府家令,不想貴行這麼早就送酒過來,有失遠迎。”說着把舒醴等人往裡迎,家令身後跟着兩隊黃門,幫着車隊卸運酒壇。
素聞衛長公主乃今上掌珠,今日得見其府,飛閣連廊竟與未央殿群規制相仿,金階玉砌,藻井朱楹皆施青瑣;丹楹刻桷,纁罽地衣鋪盡暖冬,可見傳言非虛。舒醴随家令繞過三重庑廊方至太倉廒。
“舒姑娘,長公主有令,請單獨移步前廳叙話。”家令遞來沉甸甸的鹿皮錢囊,“此系酒肆酬金。”
舒醴斂衽接過定錢,行禮謝過,觸手卻覺出袋中皆是渾圓厚重的金餅而非慣用铢錢,深覺不妥雙手奉回:“家令,此定金遠超常例,小女子實不敢受。”
“姑娘且安心收下,去前廳等候。”家令袖手不接,轉身命宮娥引路。
舒醴不敢造次,隻得将錢囊緊握,回頭囑咐箓竹與沉木去後角門等着,她去去就回,便跟着宮人往前廳去,心中盤算正好将這袋金餅親自還與公主。
一路行來,府中異香浮動,各色珍奇花木點綴其間。舒醴約莫覺出這是處五進七跨的府第,怕是設有偏院十餘,若非宮娥引路,恐要迷失在連甍接棟的深庭。待繞過最後一處栽着西域奇花的月洞門,終于得見四阿頂主院。宮女将舒醴引入偏廳,便退了下去。
偏廳中空無一人,廳内椒泥塗壁,地上四鼎三足彩鳳銜芝鎏金青銅火爐烘得滿室生春。舒醴褪去沾雪的繡花錦履候在偏廳中,未敢兀自就坐,足下三尺見長的金磚映出她身影孑立。地面窗影修長,已是藤黃辰時,長安深冬日頭來得晚,明晃亮堂,卻吝于施舍半分暖意,隻将鎏金地磚照得愈發冷冽生輝。
見日頭正午,小姐還未出來,箓竹撚帕蹙眉有些着急:“衛長公主這是請了小姐作何還未出來?”
“想是小姐與公主相談甚歡,咱且候着。”沉木回頭朝酒行夥計擺擺手,“你們先回酒肆忙去,留小姐車駕在此,我與箓竹姑娘等着。”說罷,将青骢車駕移至槐蔭之下讓出道來,叫送酒的車隊先行回去。
“箓竹姑娘,你且先上車坐坐。”一直站在日頭下,沉木輕叩車廂勸道。
“無妨,外頭等着小姐。”箓竹緊攥刺繡荷囊,絹鞋碾過青石,痕印深深。
雲母屏後,舒醴輕揉酸麻膝頭,已過兩個時辰,受傷的足踝雖是大好,也抵不過這般苦站。領她過來的宮人帶了一隊宮娥端了食盒酒盞過來,想是午膳時刻,小宮娥将菜肴擺上席間又施施然退了下去。“舒姑娘請慢用。”領頭的宮人行禮請道。舒醴頗為疑惑又不敢擅自離開。
日沉花青,已是酉正時刻,箓竹腹中饑腸辘辘,拭了臉頰微汗,如此站了一天委實難受,她方才暗遞銀錢與門前府兵,卻連半句口風也探不得。
“沉木,我心中總是覺着不踏實。”箓竹看向沉木,一籌莫展。
沉木也有些坐不住,擡腳欲闖朱門,兩柄畫戟铿然相交,寒光映得他額間汗珠分明。
“沉木,你且回去告訴顧翁,讓他想想辦法,我在這裡等小姐。”箓竹聲若遊絲,如此等下去不是辦法。
“是!”沉木策馬而去,蹄聲驚碎暮色。
窗下日頭已沒了蹤影,廳内燭影幢幢愈發冷清,舒醴略略挪動發麻的雙膝,正待揉捏經絡,忽聽得外間珠玉清越,宮人拖長聲調:“長公主鳳駕——”叫人清醒了幾分。
舒醴立時行了跪拜大禮,伏首問安:“民女舒醴,拜見長公主!長公主千歲金安!”
衛長公主目不斜視走過舒醴旁邊,蹙金雲紋袍裾掠過金磚,身後湘葉、缙雲低頭捧着鎏金手爐随侍在側,後頭的宮娥手持孔雀翎羽障扇次第排開,列入偏廳兩側。觀瀾斜倚嵌螺钿紫檀憑幾向南而坐:“起來吧,倒教舒姑娘久候,原是本公主的不是。”威嚴凝重,不曾賜座。
舒醴強撐發木的雙腿端立如竹,不失禮儀:“得沐天家恩澤,民女惶恐。”
“今歲新貢的駝蹄羹可還入味?”衛長公主令道,“擡起頭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