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是個輪回,都說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可問題是,春天來了,冬天也不會遠去啊,它總要再次到來。
柏卿覺得,命運總是施加給他無盡的磋磨酷寒,在他痛苦哀嚎到麻木時,又給他微渺的溫暖與希望。就這麼吊着他,讓他不幸福又不完全絕望地活着。
顧海洲背叛了他,可顧海洲已經是他這陰潮的人生中對他最好的人了。可那又如何呢?他不能原諒,他已經夠悲觀了,若是再失去掉那一口心氣,與命運和解,那他就更感受不到人生的意義了。
所有傷害他的人他都不能原諒。
即便如此,他也做到了善良而有序地活着,遵守道德與秩序的規則,保持悲憫,保持同情心,還不夠嗎?還要怎樣?
柏卿再次去看了母親。
張燕妮看着自己那永遠帶着完美面具的兒子,眼神有些幽怨,“你兩個月沒來了。”
柏卿笑了笑,眼神溫柔,“抱歉,媽媽,最近有些忙。”
張燕妮聞言歎了口氣,“前兩天你高中的好朋友斐尚來看我了,他說你離了婚又失了業。你能忙什麼呢?”
聽到斐尚來過,柏卿眼中閃過一絲戾氣,但語氣依然和煦,“我還是有些事做的。對了,他來幹什麼?”
“來看看我。”張燕妮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兒子,試探地說道,“他好像挺有人脈的,說可以幫我提前出獄,保外就醫。”
柏卿笑了笑,手指輕輕敲擊着探視的玻璃,“媽媽,他騙你的。他家上一輩就移民了,國内沒根基。你答應了他什麼?”
“又給他講了一遍你替子殺夫的感人事迹?還是你隻是被我操控的可憐鬼替罪羊?”柏卿的語氣漸冷。
“我沒那麼說。”張燕妮有些羞惱,“你還要陰陽怪氣到什麼時候?”
“當年的事,媽媽錯了,不該因為害怕把你推出去頂罪,可當時你是未成年,對你影響不大的,并且後來不也沒成,不是證明你清白了嗎?”
“再說,我當時是失手把他推下了樓梯,我不是故意的。你本來就有殺他的心思,隻能說我替你先做了。你也不算冤。”
“十歲。”柏卿看向一直在辯解的母親,已經失望到麻木,“我當時隻有十歲。”
“你把一個孩子被虐待後因為痛苦寫在日記上發洩的話,當成他犯罪的證據交給警察。你對我,有一絲的憐惜嗎?”
“那我怎麼辦?”張燕妮的聲音漸漸尖銳,“我不想坐牢,你當時要是替我認了,對你能有什麼影響?”
“你為什麼不能再保護媽媽一次?”
“你還是記恨我對不對?你恨我也打你!恨我總是遷怒你!那我怎麼辦?你爸他打老婆,打孩子,可如果不是因為你出生,害他事業不順,他怎麼會天天喝酒頹廢?”
“一個成年人,要把一切人生的不如意,都歸結到一個孩子身上嗎?”柏卿反問道。
“柏鈞初中畢業,在酒吧駐唱,你倆酒後亂性,意外懷孕,他本來酒吧女老闆對他有好感,得知後,就辭退了他。”
“他在酒吧因為脾氣暴躁,和人發生過好幾次沖突,但他的女老闆因為看上了他這張臉,一直對他多有包容。後來發現兩人沒可能了,也受不了他的脾氣,就把他辭退了。他還忿忿不平,去砸了人家玻璃,把人家弟弟打進醫院,又賠了一大筆醫療費。”
“他的人生,有哪一點是被我拖累的?不一直是他自己走的嗎?”
“你?”張燕妮有些震驚地看向柏卿,“你……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柏卿冷笑了下,“你們不一直把一切都歸到我身上嗎?每次打我都說如果不是生下了我,日子也不會混成這樣。”
“所以,我很早之前就找到了那個女老闆,問了我是怎麼導緻他事業不順的。呵,那個女老闆說,柏鈞脾氣暴躁不講理,之前已經被别的地方辭退好幾次了,在她這三天兩頭鬧事,她都忍了,後來是實在忍不了了,就借着這件事把他辭了。
“怕他報複,還專門給了一筆遣散費。結果錢一花完,就來把她店砸了,弟弟打了。”
“這一切都怪我是嗎?出生即原罪?”柏卿目光深深地看向張燕妮,“是嗎?媽媽。”
張燕妮的目光有些閃躲,“你也太小心眼了,不過一句氣話,就專門跑去找人求證。”
“男孩子大氣點,你爸已經死了,總提以前的事做什麼。你要一輩子都怨恨我們嗎?再說,我隻是偶爾打你,又不像你爸那麼狠,我的是正常的教育孩子。”
“正常嗎?我那麼乖,五六歲就開始給家裡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我還需要怎麼教育?媽媽,你确定你不是遷怒與發洩情緒?”柏卿聲音平靜地問道。
“夠了!”張燕妮漸漸有些不耐煩,“我們都對不起你行了吧。你要記恨到什麼時候?再怎麼樣,我們也是你爸媽,對你有生養之恩!你爸死了,我坐牢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柏卿沒有回話,長久的沉默後,突兀地笑了一聲,“對啊,我爸死了,你坐牢了。”
他的聲音輕和,又帶着絲絲涼意,“你們活該。”
人啊,永遠不能指望他人救贖自己。要想走出泥坑,唯有自救,也隻能自救。
他的幼年糟糕、潮濕,充斥着傷害與艱辛。父親家暴,母親軟弱,從小活在父親的暴打虐待與母親的遷怒怨恨裡。
十歲那年,柏卿在日記上寫下了,“冬日未封的陽台很冷,大雪覆蓋結了冰,他又愛喝酒,深夜腳滑摔倒,正好磕到了後腦,由此死亡,也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
這本是一個長期遭受虐待的孩子,在痛苦哀鳴之下自欺欺人寫的詛咒,但很不幸被他認知淺薄的母親看到,由此對他産生了厭惡與恐懼,認為他是一個想要弑父的怪物。
世事更是無巧不成書,他的母親在與他的父親争執中,失手将他父親推下樓梯,剛好後腦着地,當場死亡。由于懼怕與私心,她把柏卿的日記交給了警方,将一切推到了一個孩子身上。但警方調查後找到了事故發生時的目擊證人,張燕妮因過失殺人入獄。
失去父母的柏卿無依無靠,奶奶從鄉下趕來照顧他,但也僅僅陪了他五年光陰,就因病逝世。柏卿的人生,苦瓜藤上結黃連,從十幾歲開始,就靠勤工儉學、獎學金、競賽獎金、做家教賺取日常生活開銷。奶奶去世後,除了在獄中的母親,他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了親人。
媽媽,已經是他最後一個親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