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合這麼多原因,那時的兩家還能勉強維持表面的和諧。至少當我從城堡中老人的口中聽說時,他們在那個時候還沒有什麼龃龉。
我相信,那十年的“平靜”都要歸功于安娜夫人。
夾在丈夫和父親中間的女人總不會太好過。
但隻要她在,老侯爵看在女兒的份上也不會跟女婿真的翻臉。
而另一方面,安娜夫人想要為了穩固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地位,隻能做一件事——生孩子。
一個長子遠遠不夠。
年幼的孩子太容易夭折了,這點安娜夫人最清楚。
她從小就在不斷看到自己的手足因為各種各樣的問題離去,這也許是她如此急切想要繼續生孩子的原因。
可惜吾主并不總是那麼仁慈。
生下長子後的八年裡,安娜夫人不斷懷孕也不斷流産,即使有兩次挺到了分娩,生下的也不過是個死胎。
最後一次,她與已經成型的小兒子一起見了吾主……這對她來說也許是個解脫吧,可對她的丈夫和父親來說就是麻煩的起點。
長女的去世本就讓老侯爵悲痛欲絕,可更讓他氣憤的是,僅僅幾個月後自己的好女婿就再次迎娶了一位新娘。
這位新晉的伯爵夫人顯然比自己的女兒運氣好,短短三年就生下一女一男兩個孩子,且看上去依舊身體健康,在短暫休息了一年後便再次懷孕了。
我就是那時候接受了伯爵夫人母家的派遣,來到這座城堡做事。
至今我還清晰記得,流于表面的歡樂和暗藏在陰影裡的恐慌籠罩着那位可憐的貴婦人,每天都會因為繼子或是鄙夷或是憤怒的目光瑟瑟發抖,直到再也忍受不住才向自己的母親寫信求助。
她是個沒什麼腦子的女人。出嫁前依賴父母,出嫁後即使厭惡也不會反抗自己的丈夫……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事大概就是會在暗地與我偷情。
我不喜歡這種女人,可我也确實需要她。
如果沒有伯爵夫人的支持,我不會這麼快取得伯爵閣下的信任,也不會在現在的年紀成為城堡的總管。
但說這個女人會為了自己的孩子而設計殺死繼子,我是不信的。
不但因為她實在沒那個膽量,也因為她所有不能直白擺在台面上的行動都是由我協助完成。
那個男孩跟他的母親——安娜夫人一樣,實在缺乏一些運氣。
否則也不會因為從馬上摔下就摔斷了脖子,年紀輕輕斷送了性命。
事情就是這個巧合而沒有道理,偏偏對伯爵夫人最有利,也難怪這麼多年威登堡侯爵一直堅信自己那可憐的外甥是被她謀殺的。
不過随着那男孩的死,尼托家中最後一個有着威登堡家族血脈的人也埋進了土裡,那塊寫着安娜夫人名字的土地歸屬重新成了問題。
按照傳統習慣,如果妻子死亡且沒有兒女留存于世,她的娘家有權力收回她的嫁妝,其中當然也包括“土地”這一項。
可傳統是傳統,能規範要臉面的人,但要真厚臉皮占着,旁人除了罵一句“不要臉”也做不了什麼。
有些小市民也許會因為避免麻煩讓出亡妻那點嫁妝,貴族們卻絕不會吐出自己吞下的土地,整塊大陸上為這種事而開戰的例子簡直數不勝數。
當時的老威登堡侯爵未必沒有想過用開戰的方式奪回土地,可十幾年前正趕上又一次大饑|荒,實在不是開戰的好時機。
同時老侯爵已經年邁,年幼的未來侯爵閣下也未成年,他就算想要開戰也召集不到多少人。
而如果要向上讨公道,那就更是笑話了。
誰都知道,我們的伯爵閣下年少時曾在皇帝陛下身邊做過侍從,關系非比尋常,曾有傳言說皇帝陛下對待伯爵閣下如對待親子般親切。
即使當時的皇帝陛下還隻是北博伊公爵,可他的實力在整個帝國裡也算數一數二,隻有瘋子才會主動跟他作對。
老侯爵當時不敢招惹伯爵閣下身後的北博伊公爵,那在他死後,當北博伊公爵正式去雷慕接受加冕、真正成為帝國的皇帝後,他的兒子——現在的威登堡侯爵就更加無法從姐夫手裡奪回姐姐的嫁妝了。
随着一次次的上訴失敗,威登堡侯爵對伯爵閣下的恨意自然累積到了一個新高度。
再加上雅各布少爺前些年也被送到皇帝陛下身邊,同樣得到了皇帝陛下的重視和親自教導,成為闆上釘釘的伯爵領繼承人,伯爵閣下的行為就開始肆無忌憚起來。
過去他還會收斂些,現在大概是年紀大了,再加上兒子有出息想要炫耀,幾乎隔三岔五就要寫信向自己的死對頭炫耀一下。
尤其是這次,雅各布少爺作為頂替了侯爵外甥的“得利者”,為他生了兒子而慶祝這種事,不管從倫理還是禮節上都不該向威登堡那邊發出邀請……可伯爵閣下偏偏這麼做了,還偏偏在信中用“我的長子”稱呼雅各布少爺。
别說是一位侯爵閣下了,如果伯爵閣下不是我的主人,我都會覺得他被自己的“前小舅子”揍一頓都是輕的。
更何況現在的威登堡侯爵可是個有名的暴脾氣,盛怒之下提槍殺到城堡外都有可能,派人在這樣的好日子裡下毒也不是很令人驚訝。
伯爵閣下最愛肉食,尤其是那道鹿肉糜醬,幾乎每餐都要來幾勺。
這種相當隐私的個人偏好,除了在城堡廚房工作的人,曾經的親家會知道也不奇怪。
現在的問題是侯爵閣下的信使早在十天前就離開了伯爵領,沒有在城堡内逗留,更沒有參加這次宴席……要說毒真是他們下的實在有些牽強。
“你覺得人走了,就不可能下毒了?”
也許是我沉默的時間太長,伯爵閣下再度冷笑一聲,涼涼道:“今天多少人進出廚房?多少人端過那隻盤子,其中多少不是城堡内的人?就算是城堡裡的,又會有多少人能因為錢财而動搖……還需要我繼續說下去嗎,莫迪凱?”
一滴冷汗無知無覺地從額頭滑到眼角,辣得我忍不住伸手抹了一下。
“我會調查清楚。”
我撐着幾乎要軟下去的雙腿,更加謙卑地彎下腰:“請給我一點時間,閣下,我一定會揪出那個下毒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