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在裝過幾次穩重後她就裝不下去了,時不時開始詢問我一些類似“飯食口味如何”的客套話,有時也會自言自語般說一些生活上的小疑問,然後尋求我的意見。
我能給出什麼意見呢?除了點頭和搖頭,根本無法表達更複雜的意思。
可對她來說,這樣的回應似乎就足夠了。
每次得到答案她都很高興,道謝後開開心心地離開。
“我聽城堡裡的老人說過,住在西塔樓的修士都是很厲害的人!不但會讀書寫字,還有很多人為國王和教皇服務過,您給出的意見準沒錯!”
真是個天真的姑娘啊!
就算是國王和教皇也都是凡人,是凡人就會犯錯,曆史上最不缺的就是愚蠢的統治者。
心中這樣想着,我卻無法說出來。
無知者總是快樂的,有些道理不知道比知道更輕松。更何況她隻是個居住在伯爵城堡裡的小幫廚,也許一輩子都見不到一個國王或皇帝,跟她說這些實在沒什麼意思。
然而,世間的一切似乎都這樣沒有道理。
就像我從來沒想到一個陌生人會沖出來救我一命一般,我也沒想到那是我見到貝爾碧娜的最後一面。
那天她走後不久,另一個人敲開了我的房門。
是這座城堡的總管莫迪凱——伯爵夫人的情夫,一個奸猾狡詐的投機者。
他以為我老了,該跟其他年紀的老人一樣眼花耳聾,所以每次兩人來偷情都很是肆無忌憚,卻不知我雖然眼睛花了,耳朵卻變得更加敏銳,早就知道了他的秘密……
但那跟我又有什麼關系?
我是一塊磚石,磚石就算有眼睛和耳朵也不會說話,不會離開自己的位置……也許他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此時連遮掩都懶得遮掩,頭發和衣襟都沒整理好就來到我面前。
“……我沒想到會有人玩忽職守,連你這邊的飯都換成廚房的人來送了。”他的視線掃過放在桌上的水壺和面包,忽地露出一個假笑,“請你放心,以後我不會讓這種纰漏再次發生。”
我當時沒有深想他為什麼會突然跑來說了這些話……他實在是個虛僞到令人作嘔的男人,每次見到那張臉都讓我感到不适。
所以那次我也與過去一樣,靜靜閉上眼,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直到第二天晚上,外面的天完全黑透,我做完睡前禱、即将躺下結束這一天時,我的房門再次被敲響了,随之響起的是一道陌生的聲音。
“厄爾瑪修士,抱歉在這種時候打擾您,希望您還沒有入睡……”
“我叫卡爾,是貝爾碧娜的未婚夫……我來是向您轉告一個不幸的消息……”
那道聲音頓了頓,繼續道:“貝爾碧娜去世了,被一塊磚頭砸死了,就在昨天下午,給您送飯回去的路上,就在西塔樓的牆邊……”
突然,我的耳邊傳來一聲嗡鳴,大腦一片空白。
“我對這件‘意外’有些疑問……我見到了貝爾碧娜的屍體,她的後腦被砸得血肉模糊,可磚頭如果是從上方落下的,那除非她那時完全弓着腰低頭,否則砸中的不該是那個位置。”
一道門外,那個聲音還在繼續說着:“負責維修西塔樓的石匠也不承認這是他的失誤。他說他在遺落磚頭的時候往下看過,沒有人被砸到,這才沒有停止手頭的工作……可明明有這麼多的疑點,總管先生卻像是完全沒看到,隻草草判了那個石匠的罪,要求他立刻交出罰款,了結這樁案子。”
“我想……您住的地方距離她去世的地方很近,也許您能看到什麼……”
“我不想給您找麻煩……但我希望,我至少能知道真相……”
那道聲音沉默下來,我也沉默着,周圍的時間似乎暫停了,一切都變得無比安靜。
“…………”
“我知道您的意思了,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
許久後,那道聲音隔着門闆,悶悶響起:“貝爾碧娜生前跟我說過,主樓的男仆總是會忘記給您送食水,她實在看不過去,才會攬下這不屬于她的活計。現在她走了,那些男仆難免會再犯懶……如果您不介意,我每天晚上會在您的門口放一壺水和一塊面包,願吾主保佑您……”
咯吱————
打開木門後,我借着月光,看到一張陌生的臉。
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身上穿着粗麻衣,看起來大概與那姑娘差不多大,隻是那雙眼睛與貝爾碧娜很不一樣。
漆黑空洞,死氣沉沉,簡直不像一個年輕人會有的眼睛。
随着與那雙眼睛對視,我的面部肌肉也開始不自然地抽搐。
最終,我張開了嘴。
“進來吧……”
我用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蒼老聲線說道:“有些事,我該讓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