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仙門袖雲台下,有一點渺遠的影子行在山道上。
白紋石階上布滿雨水的淚痕。密林下月色喑啞,有濕潤的山霧萦繞,墜下,滾落成從遠客頰邊倏而擦過的白水珠。
來人因此微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
于是微弱的碎光在他束發玉簪、腰上白玉和雪亮的劍飾間碰撞得泠泠作響。他抿住唇,把同樣碰撞的猶疑、惶恐和惴惴不安在這一顫裡收緊。
像披上一張新畫皮。
待踏上最後一段台階,他已經把平日的風度重新穿戴整齊。可是腳步偏因為長階盡頭的影子有了一刹那停頓。腰上的佩玉随着步調輕響,随後環佩聲彌散去。
于是廊前披着一身山霧的人擡起頭來,露出一雙屬于姑娘的眼睛,像兩隻十五的月亮落在水井。
穆蘭因把頭靠在石台上,等人。
夜深露重,她幽幽歎一口氣,心想:
這下又死不成了。
好不容易籌謀到今天——師父師兄閉關的閉關,遠遊的遠遊,終于不會再有人拿師父撿她回來時的預言念叨:
蘭因雖從山外來,可一旦出山,十有八九即要橫死。
隻是——深林高台上修行到如今,即使是飛蛾撲火,她也實在想在死前好好看一看洞天光陰。因此蘭因為自己掐算了一個好日子,準備痛痛快快往秘境寶地裡闖一闖,也許就給自己搏到那十分一二的天道。
誰知師父老謀深算。
她從小就聽說,數十年前宿歸道人在山下遊曆時,曾經為一個尚在襁褓的嬰兒占蔔過兇吉。
“結果怎麼樣?”她那時伏在人膝上,擔心又好奇。
“大兇。”
道人彼時算到那孩子和此山的因緣,于是很不看眼色地給人預言:
“他将為連環災難所劫,或入我門中可解。”
果然富貴人家不信憑空冒出來的讕言。近二十年過去,蘭因才聽見遠來人的跫音。
可偏偏就是這跨越數十年的一道因果,在這緊要關頭像絲線絆住了她的腳步——
因為閉關中的聶宿歸若有所感,修書一封在她案上:“我曾說過,他來到袖雲台,即為入我門下。隻是我要閉生死關,不能脫身教導他。
你和他有緣,蘭因。你們有共通的一劫。教他解他,亦全己身。”
“教他解他,如全我身……”蘭因在心裡悄悄将它念一遍,卻聽這時候,身前傳來一道清脆的玉鳴聲。
她擡頭看去。
好漂亮的人。
來人淋了一道夜雨,渾身濕盡。可是極漂亮的面目像是濕墨工筆勾出來的好君子。這時候夜色幽重,月光微弱,微微地将他面龐打亮——水洗的冠玉面,像從深林裡脫胎出的一隻年輕山鬼。
神容輕飄飄,隻身上衣飾重。
他衣袍富貴,通身沒有别的配飾,隻是腰上明劍一把,另佩玉數環。玉佩行動時随着步調作響,像琳琅的禁步。
蘭因從前有所耳聞,世家子弟以佩玉聲緩急有度、輕重得當來展現從容。如果以這個标準來看,這位小師弟應當是君子中的君子,因為其玉鳴朗朗,行止聲如夜潮,隻是——
太鋒利。
他的眼睛太鋒利。又濕重,又死寂。好像有什麼按捺不住的東西,催促劍光出鞘見血後才能偃息。
因此她見他的這第一面,就像是雨夜白電顫抖地到來。恍惚有雪亮的光照無聲迸開,她借這光看到眼前皮囊的最裡,看到他和她一樣燃燒着的偏執又瘋狂的東西。絕不會認錯,穆蘭因心想:
他也想找死。
然而這隻鋒利的小山鬼,卻在兩人視線相觸時微微斂目,輕笑,提衣,向她行了一個最端方周正的見面禮:“玉聽來遲了。”
段玉聽很恭敬地伏首,露出了濕潤又蒼白的一段後頸:
“我已父母雙去,師友負盡。世上再也無處可去……”說到這裡時他聲音輕微地停頓了一下:“不知道仙門……還願意收留我嗎?”
蘭因帶着一點困惑地看他俯身——
因為身前這位濕漉漉的小公子,竟然意外的……很從容。
又恭謹,又溫和,連微妙的脆弱都展現得很合度。
好像他并沒有失母、辭父,沒有斬斷一切塵緣從此隻有腰間一把劍可以倚靠——好像他隻是在信步前來時淋了一場大雨。
因此蘭因忍不住再看了一眼這副好皮囊。這回終于從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畫皮裡捕捉到了一點不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