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利貞山道友喜好遊曆,足迹遍布四海,性格親善貞和,彼此間以自己取的名号相稱——這是天下人口中的所謂共識,不是齊宣眼裡的利貞。
凡龐然大物,經曆時間越久越容易從内裡開始潰爛,何況是傳襲掌門之位的齊姓宗族。“親如一家”的祖訓養出了龐大的氏族,齊宣幼時就因族裡的相互傾軋失去雙親,因為很早就拜入袖雲台才免遭斬草除根。
她修行的日子裡,姑母和另一派勢力多年來争奪着掌門的位置。而與姑母關系親厚的齊宣,從下山以來沒有一天清淨,追殺之衆像夏日腐肉上的蠅群。
她這一生,就是在刀光劍影裡尋求出路。你死我亡的争鬥意味着生路就是血路,而這對她來說已經是最大的幸運。等到她能夠容易地殺人了,修行的道又告訴她殺心太重是結丹的阻礙——齊宣幾乎要大笑起來,為這被鄙棄的一生。
然後她聽見師姐問:
“你修道為了什麼?”
為了更好地殺,為了掙出決定自我的權利——為了好像從沒栖息在我身上過的……所謂自由。
“這就是了。”聶宿歸拍一拍她的腦袋。
齊宣側過頭認真看她。她一向很親師姐,而且像所有的年輕女孩兒一樣,無法不仰慕身邊年長的“姐姐”——因為即使她修行的陣法不事殺道,聶宿歸本人卻比任何殺人者都更貼近生和死。
“不知道别人怎麼想,可是我不覺得你殺孽重——”聶宿歸這樣神色平淡地說輕狂話,“一顆尚未成型的金丹更沒有資格。我猜你現在陷入瓶頸裡,隻是因為太鋒利——鋒利得失了你心裡的平衡。”
隐隐約約的聲音從蘭因手裡的紙蝴蝶中傳來。
他們兩個現在正以符紙作媒介,竊聽師姐妹間小聲的交談。段玉聽在郊外的茶棚裡,自然地為蘭因把碗裡的茶葉碎末篩去:“我們改寫不了她們的故事嗎,師姐?”
蘭因側耳仔細聽着蝴蝶傳聲,因為這個稱呼指尖一動。
她保持着姿勢,點頭,但不看他:“所有的‘未來’其實都已經是‘過去’,确實沒有辦法……”
段玉聽點點頭,隔着袖子扶住蘭因的手腕,挽救一截快要浸泡到茶水裡的衣料。他和因為突然被觸碰而慌亂掃來一眼的蘭因對上視線,無辜地擡起眉毛。
“太急切恐怕反而不及,過分壓抑自己的本心也并不可取……”那廂聲音突然停住,師姐妹好像在僻靜的山道裡遇到一個誰,隻聽模糊的、幹淨的年輕男子聲音回蕩在他們耳邊:“小生姓付……此處山路不易走,不知二位願不願意讓我來領幾步?”
這位青年自稱付信陽,生得春日煦陽那樣的舒服皮相,長身立在竹林下向眼前人颔首,暖風裡微微含笑。
齊宣簡直不知道師姐怎麼了。
她一介主修陣法的修士,學得再怎麼粗疏不會走不出小小一座竹林,而那引路男子甚至隻是一個沒修為的普通人。可是她竟然同意被他領着走,因此她們連原來的談話也要中斷去。齊雲開暗暗對這個不識相的陌生人生氣,可是他實在叫人如沐春風。一腔憤懑沒處發洩,她悶悶地跟着兩人往前走,踢開一顆攔路的小石子。
蘭因将下巴擱在交疊的雙手上,眉心一動,随後笑意慢慢從唇邊發迹,越聽越得趣。後來她實在壓不住笑,向身側的玉聽眨眨眼,壓低聲音:
“我小聲和你說……師父對這男子實在是好不一般……”
段玉聽先是讓這幾個字迸得一眨眼。随後仿佛是覺得她的愉悅很有趣,不自覺也彎起眼睛,含着笑點點頭,示意她自己在聽。
聶宿歸原來沒想麻煩這位年輕人,即使他幾乎像是從自己年少的朦胧绮思裡走出來。隻是在對上他眼睛的第一刻,她就在這陌生人身上看到倏爾消逝的、與自己緊密糾纏的因果線。
反常。
她幾乎要懷疑起自己的修行來。因為即使是齊形境界的大能,也不可能那麼容易地就參透旁人的未來。隻能是眼前這個人不對勁,她想。
與付信陽在林間走着,她慢慢地看他。幾人簡單的交談輕飄飄蕩在竹林間,聶宿歸越看眉頭越緊。
太淺了。都說人有三魂,上應三台,而眼前人神魂極其不穩,就像是輕風也能滅去的燭火,沒有一點經曆過輪回的厚度和重量。她心裡難以道明的預感在這一刻得到印證,于是在幾人将要分道的時候,聶宿歸尋了個借口,問她們二人能不能暫宿在他家中。
付信陽一怔,含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