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沒有見到師父最後一面。她曾作為師父,作為道人,作為聶宿歸,曾經在所有人世界裡出現過,而從此就再也不見。離别空落落。
蘭因為人和人生活軌迹的參差感受到一種絕望的失落,絕望的絕望,可是一切歸根結底總是不可道,總是不可道。
她在湧動的淚水裡感受到玉聽的攙扶和師兄的輕拍安慰,但因此悲哀複湧如江海。
當夜,蘭因倉促收拾情緒,将一路見聞說與師兄聽。蹊跷的秘境陣紋,駭人的影子戲法,還有從來沒有人見過的,幽魂一樣留存的影子記憶和白衣男人。她把這些像是眼淚一樣流出來。這些事情背後必然埋藏着更深更詭異的東西,但是蘭因現在必須要閉關。不能不閉關。
她覺得自己好像也快要死去了。心神在劇烈的情緒沖擊下動蕩不安,她的境界和一切都發起抖來。
洞秋院落從此封鎖。
春去春又來,庭中積花落五載。
洞秋院裡的封印有松動迹象,那隐約的八卦圖像在風來的刹那完全消散,然後是一雙手,撥開新綠和枯黃交織的藤蔓簾子,搭在手背上的袖擺紋着蘭草蝴蝶。
那随風顫動的蝴蝶下,向來擅長寫字畫符的手裡躺着一張傳訊符,上面閃動着一個從沒有出現過的名字——
當下的利貞山山長,齊宣齊雲開。
五年之前,山下歸來,穆蘭因和段玉聽倉促閉關,途中一切的細節隻能交代給魏宜青。
而這詭異現象背後代表的東西太多太複雜:誰在鴻福秘境布下種種蹊跷?那被抛下的影子為什麼會出現在秘境裡?手段通天的影子主人又是誰?!
魏宜青手上沒有一點證據,貿然宣告恐怕打草驚蛇,五年來隻能和關系親近的修真長者暗中調查——
這“長者”就是齊宣,隻能是齊宣。聶宿歸的同門,沈弈九的親人,除去親曆者之外被這突變創傷最深的人。
此刻她的消息在傳訊符上出現。這位已經修至合體期的大能此刻正在袖雲台中,她先一步感受到蘭因出關的氣息,消息比任何人都遞得快:
南山居來聚。
南山居是齊宣舊時在袖雲台時的居所。
蘭因将小小的符咒捏在手心,擡起頭看遠山。此時春光渡山水,一切披沐光澤,和記憶裡的影像錯落交疊,舊林漫生的新葉有名叫歲月。
此刻蘭因比起五年前,氣度像是流水随時間再沉。她輕輕閉上眼睛,把一切回憶壓下去,行向南山。
齊師叔、大師兄、玉聽早就共同在此等待。
原本一直入世的二師兄聶時風也該在此,但入世對于他來說相當于閉關。他失去如親生母親般的師父,此後一直失魂落魄。五年前他匆匆到來又離開,隻是給幾人留了簡訊就再浸沒在人海。
蘭因一踏入南山居,無意識地去追師弟的氣息。玉聽出關早,但是這段時間裡境界竄得比從前快,大約是山中更适合修行的緣故,他此刻已快結嬰。
感受到他境界穩,蘭因下意識放松些許,然後讓自己去看從踏進院子開始就被她刻意忽視的師叔。
也許是近鄉情怯的緣故。也許她還不能完全從容地面對眼前人身上師父的痕迹,蘭因隻是深行一禮,餘光輕而快地在齊宣身上一掠。
讓人高興的是,旁人一眼就能知道,她還是當年法華水鏡裡的齊雲開。比之當初,齊宣的容貌沒多大變化,依舊鮮亮如同雨後水洗的山林,隻是氣韻更沉穩,喜怒不形于色,使人一看便知她風度裡沉澱着舊風塵。
她隻是再也不穿那麼明亮的紅衣服了。
蘭因感受着師叔長輩式的慈愛注視,不知為什麼隻是低着頭看自己的袖擺。禮畢歸座,她眼睛從青絲線交織的蘭草符紋裡收回來,不防恰和對面的師弟段玉聽對上視線,蘭因即刻一怔。
“不知道你們是否聽說,”這是大師兄宜青在翻看自己手上收集的消息,向座旁的小輩輕輕皺着眉頭,“新一座鴻福秘境又将開。”
段玉聽支着腮聽着,可是目光隻追着蘭因的眼睛。
他和五年前相比,完全從少年過渡向了青年形貌,但是神容裡還是有薄而鋒銳的意氣。所褪去的隻是從前略顯僵闆的禮貌,而周身複流淌泉水樣的從容和活氣。
蘭因不自覺想起當時雨夜初見,他和那時候已經判若兩人,像是此刻窗外的舊木應和時令新發一枝春。思緒再追到閉關前的種種,虛空中有環佩叮铛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