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話費力,一句話沒有結尾,氣已經不足,可還是仰着腦袋,固執地細聲說:
“……不要動氣。想一想骨血都相連,咳、咳,母子哪裡有隔夜仇呢?”
绛時好像特别聽不得這樣的話,又仿佛她本來就并不喜歡兒子這位好皇妃。
她恨恨地一拂袖子,剜一眼重新低下頭不語的驚山,轉身就要走。可是走之前還是頓了一頓,背影裡凝固說不出的無端的憤怒和哀怨,說不清是對誰。
绛時的腳步聲遠了。
霜淞于是伏地向驚山拜了一拜,轉身回寝,背影隐沒在層疊紗幔中。
蘭因真是見證了一場大戲,她深深看了一眼低頭與杯水中倒影對視的妖皇驚山,在他擡眼前别過視線。而後者仿佛經曆了一場大動亂,情緒劇烈噴發後隻是筋疲力盡。他拱手做了個手勢:
“讓幾位見笑了。”
“無妨。”還是段玉聽回應他,“不知道妖皇日後,打算怎樣對付自己的幼弟?”
“喚我驚山就好。”他連連擺手,卻說,“等着。”
隻是……等着?
慧生似乎已經将尊卑放在地上踩踏了,他如今卻還隻是“等着”?
仿佛預料到他們将會有疑問,驚山率先出聲道:
“不義自斃。現在還不是時候,驚山心中将有時機。”
“幾位仙人的居所,我安排了素戴宮。”他說着将話題一轉,“勞煩諸位移步。”
驚山晃動自己腰上一隻黃銅小鈴,一隊面目清秀的少年如水流一般從外而來,立在三人身前将要引路。
他們有男有女,但都隻是十五歲左右,各個模樣白淨,耳後生着沒有完全消失的青鳥羽毛,眼睛上縛着青白的厚緞帶,隻以聽聲辨位。
蘭因于是不再提問,隻是跟着小侍到了一處溫暖宮室。
這裡被白色所覆,一切披戴銀裝。室裡一應物件均完備,屋後有天然的溫暖山泉;庭前生紅梅花,蓋雪。
聶時風先入内了,蘭因在四處轉了一圈,暗中測試是否有什麼符法痕迹。等她踱回庭中,卻見玉聽正在看雪梅花,兩人不防碰面,雙雙一怔。
這對袖雲台師姐弟竟然是時隔許久,再促膝而坐兩人夜談。
時風大概在沐浴,屋後暖泉裡流淌嘩嘩水聲。夜晚在水流響裡暗下去。
“師姐在閉關時,屋外有許多信。”我在等你的時候看到的。段玉聽沒理會自己心裡呼之欲出的話,隻是偏頭去看檐上落下的冰花。
“怎麼?”
蘭因知道他有話要說,本應該順着說下去,可這幾天因為他的蹊跷态度,心裡生了糾扯不清的情緒,悶得人煩。因此她偏要帶點兒鈎子,帶點兒自己也不知道的嗔怪這樣問。
“裡頭有許多百丈宗弟子。”他隻是扯來扯去,繞得自己也惱了,偏過頭去,“陳道友的名字也在信上。難為他這樣有雅興。”
蘭因從他的語氣裡捉到一點不同尋常:
“你說百丈宗内門大師兄,那位陳兼平陳道友?點頭之交,怎麼了?”
“他倒是不覺得你們是點頭之交。”
段玉聽沒有把頭轉回來,也許是不好意思:“逢年過節不曾少了問候,關心得太過不同尋常……就連山門弟子問他是否、是否對你有超出道友的情意……我聽說他也隻是笑而不語。”
蘭因面上和心裡一起笑起來,撥雲見日,雪霁天開。
“我知道。”她輕輕揚起眉毛,“我早就回絕過他了。誰對我有什麼情意,我當然不會沒有察覺……你怎麼會不知道。”
她末尾那一句說得好輕,有一點夾着心事的黏糊意思,像是春天将要萌發的花苞裡最嫩最嫩的心。
段玉聽卻像是聽到了什麼判決,心事重得墜下去,幾乎有點忍不住眼淚了。
這裡太冷了,他想。他本該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師姐對旁人的情緒很敏感,如果真是她不願意接受的感情,她當然會早就察覺且客氣回絕——那麼她和二師兄的前緣再續又算是什麼呢?
他扯了半天陳道友,其實最終不過是想問:你和時風是什麼關系?
現在是不是沒有再問的必要了?她既然已經清楚明白地知道二師兄對她的情意,又和他依舊像是從前一起長大、沒有男女之防那樣親密無間,不是已經代表着不願拒絕的先聲嗎?
他又還在這裡拐彎抹角地扮哪門子醜角?他憑什麼為什麼隻是攥着自己心裡那一點微末希冀苦苦不願意放手?!
蘭因那廂還說下去:
“我平生少見男女之情……”
最早還是聶時風下山前的剖白,她第一次聯絡上對方時就已經把話說清楚。現在兩人重聚,他也早就把年少不成熟的好感消磨在風,如今隻是相視一笑,還是親人般的舊友。
可她最清楚自己,她唯獨對一個人真真切切地産生了可以被稱為“情愛”的好感,越來越膨脹,越來越旺盛,心裡盈滿了春天要到來的腳步聲。那人遠在五年以前袖雲台山前的石階,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