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這個腳程,明日傍晚便能到南冥了。”
是夜,鴉鬼層層疊疊地圍繞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之下,将一人一火一馬包圍在其中。問觞就着篝火的光芒低頭查看輿圖,片刻後繼續道:“當時師兄把我畫的不歸谷地形圖都收走了,卻也沒說真正的輿圖是什麼樣的。這下旅途匆忙沒做準備,進了谷底不知該如何走了。”
“你榆木腦袋呀?他說不對就真的一個都不對了?隻不過他那時已經取了心頭血來,又不願見你涉身險境才将你所畫輿圖全盤否定的。”小昧躺在篝火焰心裡,翹着腳慢悠悠地道,“再說了,你進了不歸谷,哪還有腦子去想輿圖不輿圖的?這裡面惡鬼縱橫,五步一陰煞十步一惡獸,能走得動道就不錯了,你若是還有閑暇去想走哪條路那才是奇了怪了。”
問觞放下輿圖,伸手把他拎出來提到跟前:“你怎麼聽起來這麼無所謂,這麼快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橫豎都是得去,要麼生要麼死,全憑造化的事,我急也沒用。”小昧和她大眼瞪小眼,“趕緊把本神火放下來,不然我要燒你手指了。”
問觞朝它舉起了另一隻手。
小昧斜睨着道:“你幹嘛?”
嘩啦一聲響,一團熊熊的烈火在她指尖燃燒起來。
問觞二話不說朝它探出手,烈火朝它猛地逼近過去。小昧猝不及防,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大團烈火已經砸到它跟前了,立馬吓得猛彈起來:“卧槽!你幹嘛!?”
問觞哈哈大笑:“你不是說要燒我嗎,怎麼被你自己的火吓成這樣?”
小昧憤怒地盯了她半晌,憋出兩個字:“無聊!”
問觞點點頭,雙手交叉抱在腦後,仰倒在樹腳邊:“确實是無聊,不無聊也不至于來玩你。就偷着樂吧。”
小昧想了半宿都找不到一個合适的詞來形容她這張嘴,待到待到河傾月落五更将盡,終于想出來了,于是問觞小睡半宿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小昧湊到她耳邊,說了一句“你嘴巴真賤啊”。
問觞睜着迷糊的眼,轉頭看着它,似是沒反應過來。
小昧乘勝追擊,思來想去這句是再合适不夠了,連忙又重複一遍:“我說你嘴巴——你嘴巴可真賤啊!”
問觞面無表情地看着它,眼裡的迷霧還沒消散。小昧趾高氣揚地回盯着她,過了會兒隻見她眨了下眼睛,開口時語氣卻格外平靜:“我嘴巴是賤,好過某人卻連張嘴都長不出來,成天上蹿下跳聒噪吵人,都不知道是用哪個器官來發音的。”
小昧登時僵在原地,火星子都不冒了。
問觞扶着樹幹起身,把火堆的餘燼徹底踩滅,拾起包裹丢到大聰背上,招呼鴉鬼們早早啟程了。
日暮西山之際,伴随着小昧罵罵咧咧的吵鬧聲,南冥之地在晦暗中漸漸顯出模樣來。
南冥好找,不歸谷的谷口卻不好找。從半高的坡下來便是環繞的林,在林間掩映的叢中尋到日輪徹底落下山,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森林的盡頭。不料撥開最後一叢枝葉時,大聰卻怎麼也不願前進了。
問觞俯身拍了拍大聰的腦袋,輕聲詢問:“怎麼了?”
大聰半天沒有應聲,就在問觞拉起缰繩示意它前進時,它突然全身發抖,鬃毛顫栗豎起,驚嘯一聲一連往後退了數十步,險些撒腿就跑。問觞差點從馬背上翻下去,奮力扯住缰繩:“大聰!冷靜!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大聰連連慘叫,竟直接卧倒在地上,死活不能再挪動半步。
“大聰!”
小昧低聲道:“你沒感覺到嗎?好重的陰氣。”
夜已落下,天空孤月一輪,逐漸被厚重的雲霧吞噬,四下再無一點光亮。林間簌簌作響,陰風從四面八方穿枝而來,明明并非玄東的季節,夜風竟料峭得瘆人。
鴉鬼們在枝幹上停留片刻,集體朝方才吓走大聰的方向起飛,示意谷口就在前方。
問觞看了眼前方的路,又回頭看了眼大聰。
“大聰,你奔波一路辛苦了,就留在此地休憩,我去去就回。”她拍了拍大聰蔫下去的腦袋,停頓了一下,隔空畫了一道鎖符咒,“有了這符咒,就算旁邊有孤魂野鬼出沒也傷不了你,你腳下的這片野草夠你吃很久了。……這回我不給你拴繩了。若是三日後我沒回來,鎖符會自動解開,你就沿着來時的路回去找耶步,他們會把你照顧得很好。”
大聰欲起身挽留,可鎖符已然生效,為時已晚。問觞道完别便不再看它,走到一邊打開包裹,埋頭翻了一陣,被小昧制止住:“你先前不是都已經把符咒都揣進衣服裡了?記性不好也就算了,眼神也不好使,我擱着老遠都瞧見你要尋的法器了……喂你這是要做什麼??”
她哐哐啷啷翻了半天,略過法器,從包裹最底下掏出一張餅來。
小昧恍然道:“這餅裡莫非有什麼玄機,你也在裡面畫了符咒,能做辟邪用?或者是嵌了迷魂藥進去用來誘惑不歸谷的鬼怪?”
問觞拆開油紙,一口接一口,把幹硬的燒餅吞下了肚。
小昧:“?你自己吃?”
問觞囫囵吞棗地咽下去,咕咚咕咚喝光了儲水袋裡的水。
“就剩最後這麼一點幹糧,我自己都不夠吃,還分給那些魑魅魍魉?”她抹了把嘴,立起帽檐,“吃飽喝足是必要的,誰知道後面我得餓幾天肚子。走。”
深夜的林間陰風鬼影,鴉鬼在前方悄無聲息地帶路,一人一火穿梭其中,很快便重新抵達森林的盡頭。
此處陰冷昏黑,什麼都看不真切,小昧借着自己的火光飛快地上前探查一番,回來總結道:“荒地無垠,寸草不生。就你現在這個位置,活像站在陰陽兩道的分界線上,身後是綠水青山錦繡峰巒,眼前是蠻煙瘴霧死人白骨,猶如蠻荒。”
問觞借着掌心火往前走去。
小昧一口将其吹滅:“你省省力氣吧,若是像先前一樣為了吓唬我,你使便使了。若隻是為了照明用,我一個人綽綽有餘。千萬别拿你那點微薄的内力出來丢人現眼了。”
問觞第一次覺得它的嘴毒竟還怪可愛的。
小昧繼續道:“說來也真是,我們早知道不歸谷四周寸草不生遍地荒野,居然還以為谷口在林子裡。隻不過方才從半山上往這處眺望時确實隻瞧見這片森林,再遠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那可就是南海了。”
“大約是遇到迷障了吧,”問觞道,“看似是海上起的霧,實則是陰氣盤桓久聚不散,絞纏在谷口四遭,隻有穿過樹林才能瞧見。”
小昧點點頭:“你難不難受?”
問觞看了它一眼。
“陰氣太重了,我都有點不适了。”小昧打了個哆嗦,“這還沒到谷口就這樣了,待會兒進去可不得膈應死。你呢,感覺怎麼樣?”
“想聽實話嗎?”
“廢話。”
“太黑了。”她道,“旁邊明明什麼都沒有,但是又好像什麼都有。就在四面八方,貼着我的後背和腳底遊走,随時要抓我的肩膀和腳踝。”
小昧瞬間炸了毛:“我問你難不難受,沒問你這種東西!”
“我每一步都踩在嶙嶙白骨上,你猜我難不難受。”
鴉鬼将他們帶到谷口,紛紛停了步。
濃烈的陰煞之氣源源不斷地從谷中汩汩流出,他們方才意識到關于不歸谷的傳聞絕非虛言。若非業火護體,早就和遍地的屍骸一般下場,踏入不久便被鬼氣折磨成一具白骨了。
為首的那隻鴉鬼,也就是一開始奪走淵魚的那隻,飛到她面前,将淵魚雙爪奉上。
問觞連忙接住,仔細揣進懷裡:“多謝大喜,一路照看辛苦你了。”
小昧:“什麼?什麼大喜?”
被喚大喜的鴉鬼哇哇叫了兩聲,随後示意自己和其他鴉鬼隻能留在此地,不能再與他們一道前行了。
問觞朝它伸出手,大喜便伸了頭過來,在她掌心蹭了蹭。
小昧在一旁補充道:“好像是這樣。鴉鬼被召進不歸谷後,先鬼王命它們世世代代看守谷口,未得召令不得擅離擅闖。它們不遠千裡前來接應我們,已經是擅離職守了,若是再大張旗鼓地闖進谷裡去,恐怕滅了全族都是輕罰。”
沒想到鴉鬼竟是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前來相助,問觞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中動容,借着小昧的光亮朝盤旋在半空的鴉鬼群深深行了一禮。
“諸位千裡迢迢前來指引,問某不勝感激。若我……”她略一停頓,擡頭鄭重道,“若我能順利從裡邊出來,定向鬼王請願,實現大家的夙願,帶大家重返故鄉。”
谷口黑氣翻湧,往裡深不可測。小昧坐在她肩膀上,道:“走吧。”
問觞擡腳邁了進去。
踏入黑暗的那一刻,耳邊呼嘯驟然崛起,陰冷的罡風從四面八方接湧而來,盡管有真火附體還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股極冷的寒氣從腳底以瞬息之勢攀附而上,刹那間額上竟冷汗一片,腳底踉跄。
眼前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摸不着,她剛想喊小昧到前方去引路,突然感覺腳踝被什麼東西拽住了。
這東西順着她的腳踝摸到她的小腿,再往上似乎就摸不到了,于是又摸上她的另一條腿。
問觞一動不動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