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北京寒意侵襲。
這是奉頤第一次和劇組正式簽訂合同,所以在合約簽上自己名字時,她非常鄭重地紀念了這一刻——她将合同頁角拍照發給程雲筝,表示這是她人生第一份演藝合同,值得紀念。
當然,同樣的話她也給西燭發了。
但西燭的反應一定比程雲筝更雀躍。譬如西燭會驚喜到哇哇大叫,說熙熙,一切始于足下!這就是你紅遍大江南北的開始,這樣的合同今後會越來越多的啊啊啊!
奉頤想象西燭那邊手舞足蹈恨不得将這個消息昭告天下的樣子,連程雲筝的“打擊式鼓勵”也沒放心上。
這次的劇本厚了不少,角色名字也很好聽,叫倪晴。
她戲份不多,在這部全員奮鬥的劇情裡,她是唯一一個沒本事的花瓶,仗着背後有靠山,負責圍在主角團身邊說風涼話,咋咋乎乎,做作扭捏,人設十分不讨喜。
奉頤卻覺得她性格特别鮮明。
在她的理解裡,倪晴象征職場裡另外一類人。畢竟職場不是每個人都專心拼搏提升自我,那些不思進取的煩人精同樣存在。
好些演員怕影響形象,猶猶豫豫,願意爽快出演的并不多,隻有奉頤。
這是她好不容易等來的出鏡率最高的角色。
女主舒魏進組沒幾天就請全組人員喝了幾次咖啡,有一天奉頤窩在小角落裡一面取暖一面研究劇本台詞,沒看見劇組群消息,等回去的時候,桌上隻剩了寥寥幾杯。
長時間暴露在冷風中的咖啡已經沒了暖度,她畏寒,被冰得直跺腳,幾秒後才緩過來。
寒風入體,她吸吸鼻子,将羽絨服裹了又裹,兩隻手往袖子裡一縮,隔着衣袖将劇本和咖啡夾捧着。
北京的雪似乎下得比揚州早,今早一場雪後,仿佛空氣都卷着寒雪凝着冰。
但聽說現在還不算北京最冷的時候,得冷空氣再造訪個好幾回,才能徹底迎來北京的冬。
奉頤腳步飛快,經過一處無人的樹下時,瞥見那塊空地兒停了一輛房車,大概是主角團裡某位演員的,停了許久,車頂積了薄薄一層白。
那車門關得嚴實,可她還是聽清了裡面傳來的動靜。
“你有病啊,走開!”
女人氣急敗壞的聲音沾染了少許的嗔笑,奉頤辨出這口正宗的京腔,全劇組就這麼一個人。
女主舒魏。
非禮勿聽,奉頤還沒能捂住耳朵,便聽見一道屬于男人的沉悶的低笑。
應是被舒魏的反應逗笑,心情不錯,笑容裡多了些許明亮。
男人的聲音奉頤怎麼聽怎麼熟悉,可細細深究,沒一張臉能與之對應。
奉頤假模假樣,虛虛地捂着耳朵離開,卻再沒能聽見什麼所謂八卦。
今晚有場夜戲,是同主角團們一同團建,拍攝地點在商業街區。
奉頤挑了個安靜的角落,對着一扇櫥窗反複練習。
老戲骨多的劇組對待專業要求也更高,她不喜歡落後于人,更不喜歡因為自身失誤帶來的指責與愧歉。
可經驗跟不上,許多事情實踐起來便困難重重。
《上位》的故事背景發生在一家上市公司,行業翹楚,猛将如雲,能混進這其中的,哪怕再平庸,也不該是一無是處之輩。
但倪晴偏又是個十分扭捏做作的笨角兒。
大概因為隻是“邊角料”,容易被編劇忽略,導緻這個角色許多設定邏輯都非常突兀而不合理,一個僅僅是為了主角成長而創造出來的“墊腳石”,從一開始就失去了本身存在的意義。
矛盾過多,弄得她很難拿好那個勁兒。
“抱歉啊,許組長。”
一句話反反複複地念,她對着櫥窗試了好幾次,次次渾身不得勁兒,哪哪兒都有問題。
奉頤放棄,死盯着眼前劇本上那幾段話,同自己較勁兒,在原地悶了半天。
眼前忽而飄過一顆雪絮。
緊接着,兩顆、三顆……越來越多。
她從自我世界中回過神,仰頭,果然望見漆黑天幕紛灑起白色的雪沫。
又開始下雪了。
零下的天兒最禁不住灌來的寒風,還好她聰明,曉得躲在建築物背後,擋了風也遮了雪。
這場景叫她想起程雲筝說過的那句話:如果你有機會,站在高處往下望,就會發現,這北京城真是一望無際,尤其是這片天,不同的人看在眼裡,那滋味兒是真不同。
她望着這片天,微微出了下神。
身後一輛汽車鳴着笛呼嘯而過,驚得她回過神,将紛飛的思緒強拉回來。
然後深吸一口氣,低頭,專注于眼前的劇本。
她準備再來一次。
趙懷鈞這些天忙得團團轉,是看見舒魏發了條朋友圈才知道他這小妹妹進組拍戲了,地點就在北京。
舒魏這丫頭片子年紀小他好幾歲,從小愛跟着她哥哥舒辛樹同他們這堆大老爺們兒混,他同舒魏的關系說起來也挺好笑,舒家做的是民營企業,同趙家完全不是一個賽道,不過是碰巧同住一片小區,兩家關系說破了天也就逢年過節一張桌子搓搓麻将。
可舒家人幾年前卻對趙家起意過聯姻一事,趙家沒發話有待斟酌,倒是舒魏搶先有了動作——小丫頭一聲不吭地跑去參加了選秀節目,也不知道是通了哪道門的關系,運氣好,竟然還給丫出了道。
走了這條路,在舒家人眼裡那就是掉了價,再想聯姻就難了。
如此叛逆,怄得舒爺爺這些年常诟病自家這不孝孫,時不時便拿出來說嘴鞭策。
但正是因為這事兒,叫趙懷鈞高看了這妹妹一眼。
今兒來探班的時候他顧着舒家這麼多年同趙家的關系,好心勸了一嘴,誰知道小丫頭片子兩手一抹眼,對着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損。
他就是閑得。
趙懷鈞被舒魏從車上趕下來,剛沒走幾步,這天兒就開始下起了雪。
像是刻意跟舒魏一唱一和,誠心跟他作對似的。
他這人不常發脾氣,既見了雪沫子,當下也就氣得笑兩聲,擡手摸出一根煙,放緩了步調,給自己點上。
最近煩心事兒多,煙瘾重,家裡人告誡過好幾回也沒能勸住。他也沒想戒,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旁的人也無可奈何。
有風曳動火苗,搖搖晃晃,要滅不滅。
他蹙眉,微微偏着頭,擡手去護。
就是那時,隔着雪幕,不經意地抛去一眼。
路上沒幾個人,隻有劇組人員提着道具匆忙走過。道路空曠,隻孤零零幾根路燈亮着,仿佛課本上的天街。
女孩子站在一面玻璃櫥窗前,對着裡面倒映的人兒輕輕皺了皺鼻子,輕甩瀑黑的頭發,将那幾個字兒的台詞念得又嬌又欲又挑釁。
像冬夜裡一隻輕快搖曳的精靈,把沉悶的夜撕開一道風景線。
“抱歉啊,許組長……”
天燈跳躍起一絲光華渲染在姑娘發絲之上,隔着雪幕,影影綽綽地婀娜。
——雪仍在下。
洋洋灑灑,如同鵝毛柳絮,劃過女孩子棕色圍巾半裹着的濃烈眉宇之間。
趙懷鈞收回視線。
從小混在美人堆的男人,對此倒也沒什麼太大反應。他抽完最後一口煙,随手掐滅在路邊的垃圾桶,随後照舊上車,照舊發動車子,掃去玻璃上覆着的白雪。
唯一不同的,不過是那天在驅車離開之際,鬼使神差地朝那個方向多瞧上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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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師新的消息遲遲不來。
時間越長,她越覺得希望渺茫。
好在她從不将希望孤注一擲在某個人身上。
隻是老這麼單打獨鬥也不是辦法,她籌謀着,這部劇後找一家經紀公司,有作品加成,談判條件時多少有點兒底氣,不至于被生吞活剝地壓榨。
應該,大概。
那天奉頤沒戲,窩在家中補覺。
程雲筝這個小房子不隔音,樓下超市放着的折扣廣播穿過薄弱的玻璃,鑽進她的耳朵裡。
“西紅柿三塊八一斤!西紅柿三塊八一斤!!”
她睡得昏昏沉沉,聒噪的聲音們也跟着浮沉不定,滿腦子都回蕩着那顆三塊八的西紅柿。
不知多久以後,門鈴也跟着添亂,突兀地響了一聲。
她翻過身,懶得搭理。
門鈴卻有心與她作對,不依不饒地叮咚作響,見無人搭理,節奏越來越快,帶着點兒歇斯底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