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手抓起索布德的後腦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妖修,哭得花枝亂顫,還好意思一臉無辜。就跟哭着哭着突然開舔的人不是他,完全沒有偷偷摸摸作祟的意識。
妖修嘛,遵循生物本能,前一秒死親友,下一秒入洞房。
可以理解……
才怪。
解裁春捉着索布德的頭,撞了地,讓人在與大地之母的接觸下,清醒清醒。
索布德頂着一頭血痂,二人進行一番簡短扼要的對話,木炭的烤灼聲響徹半夜。
“原來如此。”
解裁春對活屍的起源,有了大緻的脈絡。
剩下來的隻待驗證。
收拾好着裝的索布德,腰帶挂着一連排動起來叮叮當當響的配飾。
與相貌堂堂,看着就一百二十分可靠的問道宗弟子不同,長得一臉邪氣,像是會靠引誘少女,食人心髒的邪祟。
“擱這大變活人呢。”大着膽子上前查看的孟尋,可不慣着他,上來就拍上索布德腦殼,“給我變回去。”
“别。”解裁春制止。
若說閑夢落戴回傩面,有助于平衡面具摘下和戴起的落差,安定觀看者的身心健康,不至于心髒負荷過高。那索布德卸掉僞裝,則有利于心靈療愈。
盤正條順的黑皮型男,世上可不多見。
看一個少一個。不加把勁多看點,可是要吃虧的。
也許是他不常與姑娘家接觸,總是跟不上兩位姑娘的腦回路,索布德大跨步邁向階下囚所在的帳篷,“我去看看傩面小哥師是否還安生。”
帳篷裡傳來一句疑問,“你誰?”
目送索布德離開的孟尋問:“可靠嗎?”
解裁春聳聳肩,“不好說。”
就連來自同一個時空的穿越者,都不能為彼此提供保障。反而互相牽累,險些被十業大界的人一網打盡,幾千年前的古人又怎能交付百分之百的信任。
“看你還是這麼陰,我就放心多了。”孟尋回收削金斷玉的鋼線,“我隻能送你到這兒了。再往前自尋滅亡的路,我就不陪你走了。”
她好不容易挨到這一日,苦巴巴皺成紙團的生活,剛有了點起色,才不願為了理想、抱負,那些虛頭巴腦的玩意兒,二度交托自己的生命,再一步步目睹它被踐踏到屍骨無存。
“我有個問題。”解裁春說。
“你還有問題。”孟尋嗤笑,“我還以為你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解裁春不理會她的打趣,“我為什麼不能和費清明結隊,他怎麼了?”
“你真不知道?”
解裁春直溜溜盯着她。
沒有回答,就是一種回答,孟尋深覺無趣,開門見山。
他是臭名昭著的人屠,弑師殺友,無惡不作,犯下的累累罪行之惡劣,足夠叫他一朝從衆望所歸的天之驕子墜落,後被丹霞峽、羨瑤台全體除名。
他是十業大界引以為恥的存在,窮兇極惡都不足以形容。不再被正史記錄姓名,存續過的痕迹全被擦除。
據桃花源基地殘存的物料記載,問道宗極負威望的師祖漫才客,就是死于他之手。他的師父、同門,皆不例外。
此人以下犯上,裡應外合。聯合申屠端鴻等魔修、邪修,踏平問道宗,颠覆羨瑤台。
“費清明這個名字從此被消抹,人們稱呼他為……”
“——”
聞言,解裁春屏住氣息。
看來喪失記憶,确乎是一件麻煩的事。不過這也解釋了,為何她回想不出曆史上有關費清明這個人留存于世的證據。
神經緊繃了一個日夜,終于迎來終結。
天光熹微,緘默地宣告着相遇的人總要分别。不論二者間有沒有共同闖蕩過那些驚心動魄。
孟尋遙望着連綿起伏的青山,眼神一錯不錯。
一輪滾燙的旭日,緩緩爬升,似懷胎九月的孕婦艱難地生産。一露頭,就翻攪半邊天,掀動萬裡霞光,把玉宇雲天渲染成炫目的紅金。
“公布全人類自願繁育企劃當天,你頭也不回地離開。走出配備最低生存标準的基地,去了活屍肆虐的廣闊天地。”
“我在反複播放的批判式公告上,第一次看見你。你作為反面人物,進入我的視野。那時我貶低你的任性,嘲笑你的天真,又控制不住為你期盼,祝佑你的平安。”
“知曉你加入勇士計劃,我還挺吃驚。仔細一想,你确實是這個性格。确認了,就去執行。”
打過一千遍的腹稿,真正脫口才知言語寥寥。分别的話說再多,來日回想,難免會感到懊悔,遺憾是否還有别的話沒有說出口。
今日一别,或許就是永訣。生生死死,枉顧人的意願。解裁春出言,解開她的心結,“不必為妨害過我愧疚,我發自内心地感謝你。”
捕殺方外之人的計策,陰險又惡毒。
她們這些來自未來的後世之人,固然能想方設法遮瞞甚至拖延。可千百年前厮殺出來的修士,又哪裡是吃素的。
隻要聯系她救援孟尋的起因,和現今依托紙人活動的身軀,就能明白她當時的選擇所遭遇到的後果。
可以想見死裡逃生的孟尋,焦灼地面對一副慘不忍睹的屍體。煞費心思,眼淚一滴滴墜落在針線上的模樣。
孟尋是為了她,才成為縫屍匠的。
“是你逃跑了又回頭,帶人回來營救我。一針一線,把我的屍體縫起。是你把我被打散的魂魄,依照越國舊書,移植到裁制的紙人中,我今日才能站在這裡與你對話。”
“你已經做到在你力所能及的範圍内,能做到的事。你足夠了不起了。”
“你這人真是……”孟尋捂着臉,壓抑了許多個年頭的淚水,奪眶而出。“到最後都在說些令人讨厭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