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視網膜逐步被黑色覆蓋,看不清戰火紛飛的景象。基于對未知的恐懼,活躍着幹巴巴的口舌,絮絮叨叨的,似乎要把這一生未盡之言一次性全倒完。
“我……不顧阿娘的反對,偷跑出來參軍。我以為我能賺到軍功回去,成家立業……像私塾裡的教書先生宣揚的那樣,為國為民,抛頭顱、灑熱血……”
被馬蹄踩過的肋骨,層層斷裂,紮進五髒六腑。胃管肺泡填充的血逆流,倒灌到喉嚨口,從他口腔湧出,引起劇烈的咳嗽。
“我以為……我會是蓋世英雄,一亮相,屢見奇功,驚得敵人節節敗退……”
沒想到街頭巷尾痛批的,要三歲幼兒都深惡痛絕的敵人,竟然和他們長得一樣。
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和他們楚人也沒有什麼不同。
把其他國家的民衆全殺光了,他眷戀的國土就能迎來永遠的和平嗎?亦或者戰亂隻能挑起戰亂,罪惡會呼喚來罪惡。
正如他跟随着抄着旗幟的将領,步入敵國都城,迎接他的,隻有一雙雙隐含着恐懼、憤恨的目光。
“我後悔了……我不想打仗……我想……回家……”
他成不了理想的蓋世英雄,隻能做一隻不起眼的狗熊。活着當不了馬革裹屍的豪傑,充其量成為一捧給人擋刀擋箭的炮灰……
那就放過他,讓他夾起尾巴,灰溜溜回家……
他不想再打仗了,他不再崇尚戰争了。他不想在枕着人們的哭嚎與嗚咽入睡,在終日惶惶不安中備受折磨。
“我這就去找醫女們來!”鑫南枝屈起膝蓋,要跑去找妙手丹青的醫女。随便哪個都行。
賽北金、賽孫思邈,找來哪一位,都能救濟他人的能力。而非跟她們劍修一般,隻有剝奪他人性命的實力。
比她多些閱曆的白慈溪,遮住士兵的眼,給他手腕綁上黑布條。“不用。别白費力氣了。”
代表進攻的擂鼓聲鼓點密集,嘹亮的号角催促着由平民聚集而成的将士們,勇敢地獻出生命。讓效忠的大王獲得土地,指揮軍事的将軍得到功勳,販賣軍火的商賈掙得盆滿缽滿。
裝好履帶裝置的攻城車,一遍遍撞擊着百年古城。
口号喊得震天響的楚國将士,搬來雲梯,從下而上爬行。
成國守城的士兵們在城牆上撒剛煮沸的熱油,點着了,形成高溫火牆。一個個着火的士兵從高空墜下,摔得骨肉分離,在他們最後的視界中,是一道道劃破長空的箭矢。
溫孤懷璧找到差遣他們做事的賽北金,追問進程,“要等到戰事了結,才能治療小師弟?”
賽北金反問,“不然呢,他活得好好的,能蹦能跳,哪能越過一不留神就要抱憾而終的平民?”
溫孤懷璧自問,他已付出足夠多的耐心,和醫修奉陪一場濟世匡時的把戲。沒道理繼續枉費日月,在一群生如朝露,蜉蝣之身的凡人身上。
棠溪龍泉在手,“兩軍對壘,隻要其中一方毫無反抗能力,戰争就能終結吧。”
“異想天開。”
跟随楚人行醫的賽北金,檢查截肢士兵斷腿,預備給人更換傷藥。
“好鬥是人的劣根性,掠奪一旦開始,就不會停止。今天攻占一城,明天攻占十城。把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國家都殲滅了,還有無盡國土戰争可打。”
世界在一次次争鬥中變得狹隘,再廣闊的天地也拓展不了人的鼠目寸光。
賽北金昨夜處理好的患處,受惡劣環境污染,膨脹出肉球大的囊腫。手指輕輕一壓,流出青綠色的膿。
她一針紮暈疼得面色發青的患者,點火烤刀,撕開長布,剜肉封口。
燒到燙紅的刀刃,烤熟腐爛的血肉。賽北金腕部一扣,食指下壓,以刁鑽的角度,剔除連着筋膜的腐肉。
生肉被烤熟的氣味,在臨時搭建的營帳裡蔓延。一個身影被摔了進來,腦袋着地,“砰”地一聲聲響,異常響亮,有如晴空奏響雷鳴,聽得人龇牙咧嘴,止不住要捂頭。
怪不得落地的人,摔得七葷八素。
賽北金眼觀鼻,鼻觀心,沒有多分出一點精力,關注旁的雜事。
而被拎着扔進來的人,赫然是她的同門,同為鶴頂洪老前輩弟子之一的賽陀螺。
掐着人脖子,把人甩進來的費清明,眼球纏繞着一條條靈動的血絲,宛若生生嵌入了一顆鮮活的血紅瑪瑙。
他抹着二胡長弦,語氣冷漠,“說,你和鶴頂洪老前輩有何深仇大恨,為何要暗殺于她?是你自己親口交代,還是我把你送到濟世院,從重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