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直到雞鳴時分才離開,阮蓁因在樹上,算是躲過一劫,但整個行宮其他人就沒有那麼好運了,沒有用的被殺、被奸、像畜生一樣被趕着走。
而有利用價值的,諸如皇後和宛平縣主,則被劫持上了馬車,然阮蓁心裡沒有半分報複的快意,反倒隻覺得唏噓,皇後也好,宛平縣主也罷,還是她視為神邸的楚洵,這些今日之前還不可一世的人物,頃刻間就成了階下囚,一夕之間變了天,不由得叫她感歎世事的無常。
多年前,她外祖出事,她母親也是這般感受罷?
不,不一樣,那對于她娘而言,并非變天,而是天榻了。
她又想到了姨母,那個善良的女子,那個唯一給過她溫暖的長輩,那個一把年歲還動不動哭鼻子的女子,若是得知唯一的兒子,畢生的驕傲沒了,不知能否受得住,會不會,會不會也像跟她娘一樣想不開?
想到這裡,阮蓁隻覺得鼻子一酸,她小心翼翼從樹上下去,一瘸一拐摸索到栖梧宮的廚房,不敢點火,怕炊煙引來剛離開的禁軍,隻就着冷透的茶水用了些糕點,便開始前去尋人。
替姨母去尋楚洵,隻盼他還活着,哪怕殘了也好,隻要還有一口氣在,總歸叫姨母能夠有個念想。
但等她出了行宮,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理智告訴她,應該守在廚房等待救援,這裡有吃的,喝的,她還有傷,但還是找了根木棍拄着,強忍着足上傳來得鈍痛,艱難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山下走去。
越往下走,烏蘭河畔那延綿的屍首越是清晰,英國公府所在的那邊地界兒,無一例外也橫了許多屍體。
看得阮蓁心裡一沉,她加快了步伐,想要早日一探究竟。
然一路上血腥味厚重,叫她腹中難平,幾度捧腹嘔吐,走走停停,是以等她抵達楚家的那片帳子時,已不知過去多久。
楚家的帳子外的确死了很多人,所幸都沒有熟面孔,沒有玲珑,沒有蓮清,也沒有昌平和長琴,更沒有楚洵。
他沒有死。
阮蓁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她拄着木棍要先離開,想在附近的村落雇一輛驢車回金陵,隻要楚洵不曾出事,便是金陵變了天,她也是安全的。
隻她才剛走出幾步,不想一陣陰風吹來,将她吹側了身,也不知看到了什麼,她倏然捂着唇,瞪大了杏眸,眼中閃動着淚意。
然後,她倏然丢掉拐杖,不管不顧地狂奔在鵝毛大雪裡。
官道上,兩騎并行着,落後幾步的那匹黑馬上,一小厮打扮的男子,指着在雪地裡走來走去,像是尋找什麼的女子道:“主子爺,那是阮小姐嗎?”
打頭的白馬上,男子一席玄袍,眉染冷霜,顴邊一道血色劃痕,神色冷肅得仿若是剛從地獄而來得玉面修羅,正是剛和左相一起料理完叛軍,得空回來找尋阮蓁的楚洵。
楚洵淡淡一掃,待看見女子拄在手裡的拐杖,便輕點點頭,“是她。”
說罷,他微一扯僵,讓馬兒調轉馬頭,緩下速度,往女子的方向前進。
昌平也跟着從官道下去,一路往春蘭河畔的那顆大榕樹下去。
官道距離河畔并不遠,是一片平坦的沙地,可中間橫七豎八地堆了屍體,行走起來也頗有些費力,等他們走到原先楚家帳子那塊地方,卻見阮小姐突然扔掉拐杖,在雪中狂奔起來。
忽然,一具殘屍将她絆倒,她分明痛的小臉皺成一團,卻頃刻間就爬了起來,雖然一瘸一拐,卻拼了命一樣,一鼓作氣直接跑至河邊那顆大榕樹下才止步。
她呆呆地裡在原地,垂下眼眸,像是在看着什麼
也不知看到什麼,她突然像失去所有力氣一般,轟然跪了下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神情凄恍,全然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
早就為她這一連串動作景驚得合不攏嘴的昌平,在看清女子面前的那具屍首時,卻倏然什麼都明白了。
隻因地上那具屍首,身上穿的衣裳是一件绛紫地卍字紋不到底的袍子,這件袍子乃是世子爺慣常所穿。
而地上那個橫死得面目全非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世子爺昨兒夜裡留在帳子裡的替身。
是以,阮小姐這是以為世子爺去了,才如此悲痛欲絕?
看到阮小姐分明腿腳不便,卻瘋了一樣奔向世子爺,再看到他的屍首後,又萬念俱灰地跪在地上,作為一個旁觀者,昌平心中也是一陣糾疼,那麼作為本尊的主子爺呢?
定然不會再如從前一般無動于衷罷?
果然,當他轉過身,就看到世子爺明顯也是一怔,眸色雖依舊是一如既往的晦暗不明,卻隐忍着幾許不易察覺的動容,這是從前不曾有過的。
但下一刻,面對女子近乎狂熱的告白,世子爺卻醒過了神來,面色越來越冷,越來越冷。
“洵表哥,我不要你死。”
“我還不曾嫁你呢。”
然這聽去灼燙人心的話,不過是圖謀落空的扼腕歎息罷了。
畢竟,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男子,恰如楚洵這般,可以滿足她對男子的一切幻想,權勢、名利、财富、甚至是所有女子夢寐以求的好皮囊。
但看在外人眼裡,譬如昌平,卻是表小姐愛慘了世子爺的又一佐證。
隻是有些人卻未必會領情。
果不其然,當昌平看向楚洵,發現他調頭就走,面上的冷意竟是比當下的風雪還要淩冽。
當真是個鐵石心腸。
昌平不免有些同情阮蓁,他甩鞭跟上,低聲道:“世子爺,您這是去哪,不去接表小姐?”
昌平甚是納悶,你說分明是專程回來接人,甚至都不及掃清所有叛軍,脖頸上的傷口便叛軍餘孽所傷,如此重視,非得要親自回來,便是蘭公子讓他派人回來皆不肯,卻為何被表小姐一句話,就給吓得退了步?
照理說,世子爺從前也不是沒遇到過狂蜂浪蝶,卻為何獨獨在表小姐這裡失了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