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栎偏過頭,兀自撐着木桶起身,一時沒站穩,摔了下去。
晏瀾的手還停留在原處,水花四濺,他離得近,于是掌心和臉頰也沾染上水滴。
順着眼睫顫動,一滴水下墜,那朦胧的世界裡,他瞧見衛栎烏黑如浮藻的發和被蒸熏得透粉的皮膚,兩截月牙彎得鎖骨盛了水,剔透得漂亮。
晏瀾置于身側的另一隻手不自覺蜷了蜷,霜白眸子依然是瞧不出半分情緒波動的模樣,似藏寒冰。可若細看,冰面下又暗潮湧動。
等到蘅樂筋脈重塑完,一切便塵埃落定了。
他心中喟歎。
衛栎從木桶鑽出來,水從眉骨滾落,他扯了屏風上挂着的衣衫,随意披上,松松垮垮地露出大片胸膛,濕漉漉的發搭在肩上,似水妖般驚人心魄。
“弟子失儀。”
他微微蹙眉。
“無礙。”晏瀾的手順勢撫上他的發,用靈氣烘幹了水:“當心着涼。”
衛栎疏離地笑了笑:
“謝師尊挂念。”
晏瀾指尖微頓。
*
這是沈楠九第一次作為蘅樂劍尊的徒弟見到傳聞中的清淨門老祖——晏瀾。
發銀白如雪,眸亦是霜色。這位老祖修太上忘情道。忘情之道,始于覺情、深情、極情而忘情。
人人都說他心懷天下,悲憫衆生,才有十三年前滞留人間坐鎮仙門除魔之事。
沈楠九卻并不認同,不過冠以虛名。早該飛升的人就該飛升。
他躬身:
“拜見師祖。”
高座上的晏瀾視線冷然,不帶一絲情緒,如冰棱刺來。
當日用鏡花水月看他的人便也是這位老祖吧。
“沈楠九?”
似乎隻是确認個名字。
“弟子在。”
“聽聞你一躍築基,想好日後修習什麼了嗎?”
晏瀾輕淡地注視着沈楠九。這張臉比之過去那人差了些,卻勝在眼尾的胎記灼豔。
有幾分相似,可俗了點兒。
“弟子修醫。”
沈楠九垂首,畢恭畢敬、低眉順眼。
性子也一般。
晏瀾失了興趣,收回視線:
“為何?”
“唯願懸壺濟世、救死扶傷。”
沈楠九擲地有聲。
倒和蘅樂一樣,都愛騙人。
晏瀾耐着性子又問了一遍:
“為何?”
……
這次他沉默的時間久了些,低聲回道:
“救師尊。”
晏瀾淡淡瞥了沈楠九一眼,直白地:
“他無需你。”
這是幾個意思?
沈楠九稍許擰眉:“師祖希望弟子修習什麼?”
“你可随心。”晏瀾頓了頓,眼眸半阖,淡聲:“但蘅樂無需你。”
……
他……
沈楠九出了無為殿,回到淼淼澗。
“去哪兒了?”
衛栎随口一問。
他閑着沒事幹,在洞府前頭開辟了一小塊地,用來種花,幾種普普通通的花材擺在地上,衛栎蹲着埋花。
沈楠九心裡有事,面上挂不住笑,隻較往日更為冷淡地回道:
“師祖喚我前去,問詢弟子日後修什麼。”
知徒莫若師,他情緒不對,語氣也奇奇怪怪的,哪裡瞞得過衛栎。
“阿九,你來。”
衛栎當即轉身,招招手,那日光傾灑在半張臉上,瞧着就不懷好意的模樣。
“做什麼?”
沈楠九抿唇,剛擡腳踩入泥巴裡,瞧見前面那些脆弱的花又特意繞着避開。
“該是我問你,愁眉苦臉作甚?”
食指點中沈楠九的眉心,輕輕按了個泥印子。衛栎惡作劇得逞似的翹了翹唇:“狸花貓。”
沈楠九垂首,而衛栎仰頭,正正好視線交彙,目之所及,滿是春色。
從前怎麼沒發現他這般有童趣。
沈楠九不自覺松了繃緊的思緒。
又聽他好奇道:
“那九兒,你修什麼?”
沈楠九輕聲:“醫。”
“嗯?”衛栎種花種得正開心,沒聽清。
沈楠九又道:“我修醫。可懸壺濟世、救死扶傷。”
衛栎向來有自知之明,比起混吃等死的自己,還得是年輕人更有激情啊。一時竟升起幾分滄桑感。
“學醫啊,那得去妙丹峰了。”
轉而笑眯眯:“志向遠大,好好努力。”
“但現在,還是先來幫為師填土吧。”
暮色碎金融眸,盎然笑意灼灼。
沈楠九靜靜注視着他:
“好。”
……
天幕驟黑,月上柳梢,忙忙碌碌一番,成果竟然還不賴。
幾束小花在夜風裡搖曳身姿,花色鮮豔,團簇着,熱熱鬧鬧得亮眼。
衛栎瞧着沈楠九,揚唇,眼眸半彎似月牙:
“這樣就有家的感覺了。”
他怔忪。
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