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平平無奇的不速之客眼眸似有霜色劃過,墨黑睫毛漸而皎如月華,烏發自下而上變作寸寸霜白。
神思一轉間,無為殿的那具軀殼再次交換回來了。十三年來老祖第一次邁過那道低檻,卻是在這悲戚情景下。
懷中之人身體尚溫熱,可早就斷了氣息。
“将他給我。”
有人低聲,眼下梅枝魔紋裂得愈發厲害,半張臉上道道血絲縱橫,魔氣肆虐。
晏瀾不理會。照影破空而來,他擡手,胡亂抵擋了下,袖袍落到臂彎,驟然顯露出淋漓鮮血,依舊牢牢護着衛栎。
此刻已分不清衛栎的青衫是因晏瀾而浸透鮮紅還是他自己胸腔上的一刀。
“我能救他。”
晏瀾說。再不複冷靜。
不似作僞。
當下,除了這位老祖也沒什麼其他可信的。沈楠九收了攻勢。
“蘅樂、蘅樂……”
他低喚,淩空一抓,手中赫然拿上了盞魂燈,正是獨屬衛栎的那盞。本來日日夜夜放在無為殿守着。現在滅了。滅得徹底。
晏瀾不計代價,以修為和命力作燃料。
他想像從前一樣救活那孩子,但隻是徒勞。
十三年沉疴頑疾,尚未好全,衛栎又挖眼剖丹,縱躍七重淵。
人可以有幾次幸運的機會?
于晏瀾,于衛栎……
命數到了,衛栎就該死了。
但晏瀾不信。
不願信。不敢信。不能信。
他喜歡的孩子就這樣死掉了嗎?——為了、報複自己……
“你奪去了他的自由。”
那話在耳中盤旋。慢慢化作自己的語氣,冷冷地、漠然地。
“你奪去了蘅樂的自由。”
……
“他對你是恨。”
……
是恨啊。
沒有比此刻更能清晰地傳遞給晏瀾。
是、恨。
他開始、或許,有點兒後悔了。
神魂合二為一,晏瀾掙開縛靈鎖,周遭一瞬間彙聚了大量天地靈力,随後一齊瘋狂湧入衛栎的身體,但還沒觸及衛栎,便驟然消散了,重新返回到晏瀾體内,修複他自己的暗傷。
不,不該是這樣。那他的蘅樂要怎麼辦呢?
晏瀾懷中之人仿佛一隻蒼白的蝴蝶。若蝴蝶的翅膀都碎成粉末了,如何還能粘得起來?
遙遙天際,風卷雲濤、電閃雷鳴。龐大的靈力觸及天道規則,立即惹來了旁人豔羨不已的渡劫異象。
飛升已是鐵闆釘釘的事情。
他還不能走。蘅樂需要他。
晏瀾緊緊抱住衛栎,但雲層中透來金光,密不透風地籠罩在他的身上。
丹曦東嶽,苦幽嶺枯寂了幾百年,現在終于有了片刻的彩霞雲蔚。①
晏瀾的雙臂漸漸透明,便再也環不了衛栎了。
蘅樂開始下墜,離他越來越遠……
線斷了,是晏瀾抓不住的鳥兒。
仙鶴長鳴,百花齊放,他飛升了。也意味着,他永遠失去了那雪中撿來的孩子。
晏瀾看着他長大,長成人人喜歡、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成年禮上,他為他取了蘅樂二字。
蘅為香草,芳華奪人;樂為喜悅,平安順遂。
唯願那孩子今後光明坦途,無憂無愁……
魂燈轟然墜地,咕噜咕噜滾了一段距離,燈罩掉落,裡頭燈芯燃盡。
無濟于事。
沈楠九接住了衛栎。軀殼冰涼。面白如雪,唇紅似棠。
早先就覺得這人死了也好看。果不其然。
可……怎麼就有人如此心狠?劍殺他兩次也就罷了,現在,命喪于他刀下又是什麼意思?
衛栎,衛栎,衛栎……
無論活着還是死了,你一如既往地讓人厭恨。
*
那日鳳翎被丢出魔宮,許多看不慣他行事的魔修跑來落進下石。
被接連追殺數日,鳳翎體力不支,傷痕累累,終是倒在路邊。
忽而有人靠近,憑氣息是魔修。不好惹。煞氣異常重。
陽光直射臉頰,刺眼。鳳翎用力抿唇,幹燥泛白的唇稍紅。他恢複了點氣力。
還是頭回如此狼狽。像隻狗。他輕嗤。
許這麼丢了性命也未嘗不可。就是不甘心。
于是暗自咬牙,吊着口氣:衛栎,衛栎那死東西。
曝曬多時,身上血迹早已幹涸,鳳翎不動聲色地握鞭。
氣息越來越近,他抓住機會翻身揮鞭,被人抓住了:“挺精神。”
聲音有些熟悉。逆着光。
強弩之末罷了。
鳳翎微微眯眼,瞧清了那張臉,是從前妙丹峰的峰主,此刻孑然一身的風時。
揮完那鞭,鳳翎就沒力氣了,後退幾步,倚靠在樹邊,還不過幾秒,支不住身體,再度倒了下去。
眼前一陣陣發黑。
風時俯身,為他把脈,查探情況。
能救,能活。
幾粒丹藥喂下去,鳳翎神思稍稍清明:“多謝。”
話落,卻聽遙遙處鳳鳴鶴唳,鼻尖濃郁百花香。他下意識瞧去。
天生異象,遊龍清影,雲端穿來暖融金光。
風時若有所思,能鬧出這動靜的便隻有——
他歎道:“那位老祖飛升了。”
*
晏瀾飛升至雲端,隻見三千天梯。梯橫霄漢入雲煙。
此大道通往隐于缈缈雲霧間的瓊樓珠阙、瑤台玉宇。他垂眸,欲回那繁雜蕭瑟人間。②
可有一人不急不緩地走來。
手執玉笛,唇邊笑意盎然。興緻很高的模樣。
——那位魔尊的護法。他為何在此?
無關緊要。蘅樂還需他。
晏瀾急速掠過他,直奔雲端之下,一柄玉笛抵着他的肩。是桎梏。
那人仿佛很無奈的語氣,隻眼尾厭厭地拉平,告誡:
“都飛升了,便好好待在上面。”
晏瀾擰眉,唇啟:“滾。”
冷然地、暴虐地。
誰能想到一向端莊自持的太上忘情道修者還能說出這個字。